都市之祸
杨志鹏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叫《都市之惑》,后来我还用此篇文章的标题做了一本书的名字,今日看来,不是“惑”而是“祸”了!于是,我重议这个题目,以匡正过去的观点。
我是一个地道的农民的儿子,十九岁之前,熟悉的地方,只是一个小镇,农人形容街道的短而小,说,一泡尿从街头到街尾还没有尿完。说的文雅些的老汉曰,一锅旱烟吃三个来回。可见地方之小。因进县城二十多里路,全得步行,生活又艰难,也没有闲暇时间,所以县城在我的印象里是模糊的。因而对都市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只有听大人们说,好好读书学些本事,日后进城享清福。更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骂一句脏话后说,在城里掏大粪也比农村强一百倍。于是乎在我年少的脑海里,都市是享福的地方。只要当了城里人,就不会再经受酷暑严寒的折磨,就不会再辛苦了一天进门喝稀汤饭,就不会再在过年的时候还穿不上一身完整的新衣服。城市在我的意识里是一种信仰,是一种召唤,是一种充满了神奇的诱惑,是一种可以用生命去追求的生存方式。城市遥远而神秘,城市灿烂而辉煌,城市是农村少年无穷无尽的向往和希望。十九岁那年当了兵,而后提了干,不再回农村去过农人的生活;尽管仍然驻扎在一个高原小镇,比老家的小镇大不了多少,甚至曾一度在茫茫戈壁滩上种地,和劳改犯人隔墙而住,但意识里已经确认自己是城里人了,家乡的父老当然也已把我当作了城里人。可见,都市人在农人最初的观念里,是指那些吃了商品粮拿着工资的人。那时我对都市的印象就是街道,街道上有楼房,楼房的底层开商店,还有各式各样在农村很难见到的可供人们享用的物品,再就是人多。也就明白了城乡差别这个词。以后因工作调动到了省城,再由于上大学到了南方的省城,再四处奔波,由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对都市的理解渐渐丰富起来。然而,就在加深了对都市的印象之后,反而迷惑起来。关于都市的话题也常常使人感慨万端。
我有一位朋友,是个颇有影响的作家,儿时放牛,一次一头牛不慎遇难身亡,生产队给每户分一斤牛肉,想不到的是一位暂时下放到村子里吃商品粮的城里人独买一条牛腿,净肉四十斤。他在后来的回忆中说:"这件事立刻轰动了全公社,四十斤牛肉,只怕我家祖祖辈辈加起来都吃不上这个数!后来,在学校里,当我就着辣椒酱啃红薯而看着那位城里人的儿子大口大口吃米饭吃牛肉干时,我咽下去的便只有愤怒和不平了。"后来当这位朋友求学并开始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创作时,一日,在他的住处,已完稿的二十万字和一只皮箱不翼而飞。事发后,他正在心疼丢失的小说稿,却不料那小偷居然几次打电话来要挟和敲诈,说在他的皮箱里的笔记本上发现了对他可以造成巨大威胁的某种政治把柄。他没有理会,果然不久他被公安局传去了解情况,当然结果不会是那个小偷所希望的。公安局的人说,不管接到的是什么人的举报,我们总要落实事情的。相视一笑让他回去了。然而连一个梁上君子都能进行这样敲诈,实在使他想不通。于是,他将少年时的牛肉事件和后者的事件联系起来,在他的小说集的前言里愤然写道:"那位梁上君子,我想他肯定是个城里人。"
可见,我的朋友对城市的成见之深。我的朋友写这段话时,已年过四十,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他进城已有二十年的历史了,他不但受过良好的大学教育,而且写过很好的作品。他居然不承认自己是城里人。他说他永远保持这种偏激!理解都市的艰难还在进行中。上个世纪末我接到过一位大学生的来信,他是从偏僻的乡村考进省城的大学的。他说:“城市不属于我,我看到的只是冷漠的外表与钝化的灵魂,在城市的心目中我们永远只是匆匆过客。每当我看到都市林立的高楼大厦、闪烁的霓虹灯、熙熙攘攘的酒吧饭厅,我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些朴素的山峦与河流,开垦与未开垦的黄土地和土地上弯腰弓背的父老兄弟……他们世世代代辛勤劳作着,在那些城里人端着高脚杯,唱着卡拉OK,享受着一流的服务,过着最潇洒最优雅的生活的同时,那些父老兄弟们却在贫瘠的土地上流血流汗,过着仍然贫穷的生活。这一切公平吗?"这位出身贫瘠土地的大学生,带着对家乡的深厚感情和对无法经济自主前的无奈,对城市的奢侈发出了强烈的控诉。都市对他是一个巨大的压力,是一个无法容进其中的羞辱,原因很简单,是他的贫困的出身与身受高等教育所在都市的巨大的物质财富的反差造成的。
这使我想起的另一件事是,当我刚刚走进一个沿海开发区,大片的土地刚刚起动,仅仅只有几座楼,一切都市的设施还在初创阶段,更谈不上发达的商业和构成都市文明的其它因素。我的住处与当地农民的住处仅差十米之遥,这边是孤立的几栋楼房,那边是一片有序的农舍瓦房。因楼房前正好是一条道路,做了水泥路面,干净。于是夏夜成了农人的乘凉去处。每每明月高挂之时,大人小孩,男女老幼纷纷端了凳子来或者干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一条清静的路面立刻热闹起来。我曾无数次地听到过他们的对话。有上了年纪的人说:“妈的,城里人舒服,住楼房,睡软床,还按时上下班。"有年轻人接了话头说:"软床街上有卖的。"老年人不服气说:"那你住楼房?!"年轻人说:"楼房不方便,听说北京的大官都住平房。"老年人生气了,说:"那你按时上班?"这回年轻人不说话了。老年人稍停一会说:"你们有活人的时候,很快就成城里人了,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是没有盼头了。"对话当然不止这些,但有一个中心论点就是当城里人好。自然是向往都市文明。然而,此时,他们的土地已全部征用,他们也都转了居民吃上了商品粮,有的年轻人还在刚刚建成的几个工厂里做工。但在他们的观念里,他们依然是农民,尽管因卖土地和出海打鱼,他们手中的钱并不比住在楼房里的人少,生活水平不比住在楼房里的人低。那么,都市在他们看来是什么呢?恐怕更多是一种生活秩序和生存方式。尽管他们说不清,但他们的话题已经涉及到都市文明的较深层面。不管人们站在什么样的角度对都市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都市是财富的聚散地,象征着富有与舒适。尽管都市的发展已构成了灾难:人口爆炸、交通堵塞、空气污染、集团犯罪等等。然而,对于刚从贫穷中走出来的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远远没有到回归自然躲避城市的时候。中国最广大的农村离城市化还有相当大的距离,更由于城乡财富巨大的差异,国人对都市的向往是迫不及待的甚至来不及做必要的准备就匆匆挤进都市,这不但表现在个体上,而且表现在群体上。后者的激烈程度绝不亚于前者。中国的县改市的风潮,出现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面对一个城市在两三年内一口气将郊区五县统统改为市的盛况,我曾对朋友开玩笑说,有一天中国的体制突然变为县管市,那么改过来的市该如何办?众人听罢呵呵大笑。我看到一个数字,说卫星遥感证实,上个世纪十年间,北京市城区面积扩大了一倍,如今又是十多年过去,不知又扩大了多少,我没有证据不能乱说,但四环扩大到六环,绝不是一个小数字,过去许多供市内居民生活的"菜篮子"区域都已高楼林立不见青苗一株了。河北的廊坊市,10年间面积扩大了5倍多。浙江台州市曾宣布一个宏伟计划,打算把椒江、黄岩、路桥三地连成一片,建成号称几百万人口的国际大都市。中国沿海城市的迅速膨胀更是日新月异快马加鞭。人们在享受都市繁荣的同时,却发现,都市日新月异的变化,并不能使他们幸福。都市困惑着我们,都市在走向迷失。我们不得不对我们的行为进行反思,问问都市是什么?都市里仅仅是发达的通讯、畅通的公交、完备的公共设施、密集的信息网络?……过去我在那篇《都市之惑》中说:”都市集合了人类创造的最先进的现代文明,它不仅仅是金钱包裹下的集体消费,也不是富有者留给地球的垃圾。都市是一面旗帜,它适时的创造着现代文明,告别着效率低下的乡村文明;尽管它不能根除犯罪,却能为更多的人提供现代的生存环境。使人类由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因而,现代都市不应该仅仅将耕地变成楼房,将农民变成市民。都市是人类的共同财富,它是法律与秩序的象征,未来的都市是属于乡村的,未来的乡村是属于都市的。都市之惑在于人之惑。如果行文到此结束,那我们就太乐观了。实际上都市随着人类文明的诞生就已经存在了,只不过早期城市的功能在于云集人们进行商品交换,然而在不同时期都市对人类的进步都曾发生过重大影响。有的历史都城还曾相当繁华,曾产生过令现代人都惊讶的文明;但是最终它们却在历史的长河中衰落了,有的几千年后才被考古学家发现。人类历史上著名的庞贝城就被深埋地下。在考古发现中,废城的遗址并不少见。那么,这些曾经喧哗的都市是如何消失的呢?或毁于战火,或毁于天灾。不管它们是以何种方式消失的,都证明了都市的脆弱。这不仅表现在古代,即使科学技术相当发达的今日,城市的毁灭也在旦夕之间。十多年前的唐山大地震,一夜之间,将一座混凝土造就的现代都市完全摇碎,数十万人葬身废墟。这还不用说人类已经拥有的核武器和相当规模的常规武器,它们可以把现有的都市毁灭无数遍,使所有的生命从地球上消亡。即使正常的都市运行,它的每一个环节都处在紧张之中,一根电线的故障就有可能使成千上万人进入黑暗之中,通讯网络的瞬间中断就有可能使成千上万的人进入与周围隔绝的状态。都市是脆弱的,都市需要人类倍加爱护,才有可能免遭历史上无数废城的命运。都市也只有到了真正的现代都市人的手中,才有可能确保平安,与人类共存亡。”
这段文字,我当时颇为满意,激情澎湃地呼唤心目中的都市化。今天看来,极近浅薄无知了。当人们疯狂发展经济,毫无节制的聚集财富,甚至以丰富的物质生活为目标时,人们已经忘记了人为什么活着,或者说人活着为了什么。在巨大的物欲诱惑中,人的欲望无限的扩张和膨胀,小到人与人之间,大到国与国之间,利益成了衡量关系和取舍的标准。于是就有了强者欺负弱者的常态,于是就有了层出不穷的灾难,于是就有了华尔街的“聪明人”,用常人看不明白的像骗子一样的手法编出的金融产品闹出的金融危机。为了为越来越多的不种地的都市人提供粮食,没有化肥出不了苗,没有农药长不出庄稼,人人天天吃毒,慢性自杀;端上餐桌的其它生灵,几乎全是用掺了各种非专业人士搞不明白的激素饲料养殖的。人人都明白,人人无法躲藏。人们用华丽的装饰包裹着一个可怕的空间,在其中醉生梦死,自我陶醉。正如一位高僧所言,世界末日显前!这就是现代都市给我们的景象。
然而,人类无法摆脱自己设计的生活,却不甘心走向毁灭,那就只好自我约束,不要追求无限制的欲望放大,用爱去对别人,懂的爱别人就是爱自己;不要去花子孙的钱,美其名曰“消费拉动经济”;制造消费品的人,是互为消费者的,就请你不要制假售假,甚至谋财害命。似乎如此等等,我们才不会很快死去,至于死后升天堂成道作佛,没有宗教意识的人是不屑一顾的,但我们自我约束了,才有可能与这个地球一起,存在的时间长一些。
2010年4月10于洋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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