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佳君的口语诗

.

杨然/文

.

正当我从一篇文章中获悉口语诗已被列为“当前诗歌界十大祸害”之一时，文佳君来了微信：“整理了一组口语诗。有时间批批。”于是读之，动笔。

我打量口语诗的眼光跟打量其他诗是一样的，在我的《好诗品读》中，就有好多口语诗佳作入选。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口语入诗，自古有之。

“床前明月光”就不说了，李杜诗篇万口传。月光如水水如天的夜晚，李白溜达在井边，思乡心切，四句五言诗，脱口而出，句句都是口语，浑然天成，奈何不得。

古诗中，时不时就可遇见口语。在我看来，口语入诗，是道法自然。生存环境的种种诱因，惑使我们出口成章。人生在世，悲欢离合，真所谓喜怒笑骂皆成文章。诗人天生就是语言的敏感集合者、词句的天籁排列人，无论于文还是于语，一旦白纸黑字，或许就会天然成诗。文佳君就是这样一个诗人。

在古诗中，有人喊天：“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汉乐府《上邪》），当然有口语。文佳君是骂娘，出于对三鹿奶粉、哈尔滨特大制售假药案等现实弊端的愤慨，他的“他妈的”随兴即出，构成他《这些年妈妈莫名地受着伤》诗作。这首诗，最能体现文佳君口语诗特征，那就是性情所致，没法回避，必须说出来，写出来，才能解然。

面对存在环境的自然现象，诗人最容易动容。动容的根源当然是动心。而且，哪怕是口语，也自成佳句。有抒怀的：“白露为霜”（[周]诗经《蒹葭》）；有伤感的，“明月照高楼”（曹植《七哀诗》）；有慨叹的，“夕阳无限好”（[唐]李商隐《登乐游原》）……文佳君是调皮，《你搞坏了天空的内分泌》：“我们收听过的天气预报/就是减衣或加衣/在今天早起时/你提醒我今天天晴/温度又会升高/让我注意换衣服”，“到了晚上/我们聚会后一起散步/回家，气温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走出汗水的你说：/你搞坏了天空的内分泌”。

这家伙动作也太大了，诗歌的荷尔蒙在他的无孔不入的笔底下起着特殊而巧妙的表述作用。调皮，是文佳君口语诗意趣多端的重要元素。以诗为载体，曲折表达诗人丰富内心的诸多思绪，调皮是一个智慧手段，胜过诸多正面评价和多面批判手法。它增加了诗作的阅读乐趣，附加了呈现意图的别样内涵。调皮使文佳君口语诗生动起来，所展现的场面灵活灵现，所叙说的情节身临其境，所传达的信息悄然融合，你读了，你笑了，同时你也上当了，上了他诗歌的当，他要表达的真意，都在无形之中溶入到你的阅读感知、感慨和感想里了。

他《赠坏诗人》：“最近网上说成都出现了一些坏诗人/我对这些人的身体状况还是比较了解/他们怎么就坏了呀？生病了呀？”他罗列出尚仲敏、山鸿、喻言、向以鲜、凸凹等一铺揽子诗人，你越读越展劲，越读越安逸，读得最惬意时，他哥子的就紧急刹车了：“哦，原来这是个逆向思维的时代/哦，坏诗人，你们好坏坏呀”。原来如此。他没有正二八经传播他的美学主张，但他却非常成功地灌输了自己的诗学态度。跟他打交道，小心点，他也是一个坏诗人。

机智，是文佳君口语诗的另一个重要元素。他《兑换积分》：“大药房大门口/大张旗鼓地挂着大标语/‘积分开始兑换啦’”他由此醍醐灌顶，“噢，容我想想/还有什么不能/积分兑换的呀/噢，积德/还能在什么地方兑换呢”。在此，从“积分”到“积德”，他批判了那一个一切，又肯定了这一个一切，他的聪慧，比他在什么主席台上讲一万遍话，更管用。

机智在他的口语诗中已成常态。如《鸟语》：“每天早晨走出小区时/门卫保安喂的八哥/都会给我道一声：/恭喜发财”，由此，他无师自通，“我为什么不说打鸡血呢/那是因为鸟会说人话了”，于是“我的一天又多了许多欢乐”。这种抒情感染，在他的口语诗中，防不胜防，《肥差》的举一反三、《老子》与《老子说》的谐趣连连、《雪的革命性》的欲说还休、《多好》的意犹未尽、《沉甸甸》的黑色幽默，《强对流》与《小碟》的春风得意，《流浪大师沈巍》的痛快淋漓，《吃酒了》的幽默风趣，《病》的通达透彻，等等，都是他机智诗篇的创新型再版，他已经把机智当成家常饭，自己不觉得，而别人读了，总是笑中有泪，泪中有笑，甘苦辛辣，皆在诗中。至于《我和杨然在斜江边屙了一泡尿》，我有“揭露文佳君《在斜江边屙了一泡尿》真相”一文佐证，这里打住。

我特别要指出文佳君口语诗最重要的元素，那就是他的浮世情怀。“浮世情怀，精华所在”，这是我阅读他口语诗的“核心收获”。即非刻意标榜的出世入世，也非着意渲染的大隐小隐，他就是一个脚踏实地老老实实认认真真享受世俗、观察世俗、体验世俗同时也呈现世俗的口语诗人，这在他的生老病死主题诗作面前，显得特别突出，也格外到位。

他写《甘老二走了》，类似的人际交往遭遇，谁都有的，只有他写出来了。与之同日而语的还有《一个叫做冯敏刚的人死去了》。尤其是他写《游复民自尽了》，作为同一个诗人的朋友，我也曾经历，但他却写出来了。他的《吃虾记》所写的诗人，也是我的朋友。我觉得，他把诗中主人公写绝了，很逼真，栩栩如生，如在眼前。他的《站长》骨质里其实也在相当层面上概括了自己在某一阶段的人生。

他的温柔一面也在诗中时隐时现。《瑞士雪山巅上的女孩》的幻美之情，《儿子在周末起床比平常早多了》的人生乐趣，《梦见女儿在读诗》的一往情深，都是他口语诗中的抒情珍品。

我前面已经说过，口语入诗，古已有之。文佳君沾染上了口语入诗的习性，这不怪他。古人如此，今人如此，难道他文佳君就不能如此吗？古人怀人：“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东汉]张衡《四愁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唐]崔护《题都城南庄》）……信手拈来，真是比比皆是，举不胜举。

它们都不文言，都很口语。还有规劝的：“努力加餐饭”（[东汉]古诗十九《行行重行行》）；“莫向临邛去”（[唐]聂夷中《古别离》），等等。我想说的是，也许正是口语，才使诗人找到了最好的抒发方式，其他“语言”的、“艺术”的词句，都不合适。我想起至今我陶醉不已的那个一衣带水的东土邻邦的一首俳句诗来：“东有月亮，西有夕阳，一片菜花黄”，其天人合一的情景，何其深远啊，口语诗的至境，比“艺术”更艺术！

是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唐]）贾岛《寻隐者不》），这样的口语诗至境，我承认，我是沉迷其中，忘其诗艺了。文佳君这组口语诗，使我更新了我对他诗歌的认识。无论对他，还是对别的诗人，写诗，不管是使用文言文、书面语言还是白话文或口语，最重要还是要看他具不具备诗人的品性，有没有真思和真情，才华和灵感当然也是必须的。同样一个场景，同样一次经历，你有，他也有。但文佳君写成诗了，你没有，这就够了。文佳君的口语诗，只归他所有。他是个性情诗人、江湖诗人、口语诗人。鲁迅说过：“自称盗贼的无须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盗贼”，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也是个坏诗人。

杨然2019年11月26日夜匆匆写于义渡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