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第一个崇拜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只要她一出现，天气就会骤变——她是风之神、雨之神、雷电之神！村民给她取了个代号叫“天气预报”。

穿着列宁装的中年女人，拎着一个人造革黑包，上面也许写了“为人民服务”的字样，不过那时候我还不识字，无从考证。只要看见她拎包出门乱走，村民就纷纷奔走相告，或收棉花，或收谷子。她对天气变换的反应比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准得多。我觉得她太神奇了，她一定跟老天之间有神秘的交流，不然，她怎么知道天气要变呢？只要她一出现，无论我在玩多精彩的游戏，都立马放下，追随于她。她严肃地匆匆行走，我仰着脸痴迷地望着她，跟着一路小跑。跑了好多趟，她也没向我传授点什么秘诀，倒是追随她步伐，给我也博得了个“小天气预报”的绰号。自己一本正经地试着跑了几次，竟然也有村民闻风收棉花，我相当有成就感。

除了我有这样蛊惑人心的效果，还有一个人，只要一她出来，村民也犹豫要不要收衣服。她叫坦克，是“天气预报”的女儿。

“坦克，坦克”一群小孩喊着口号，追逐一个在地上挪动的小姑娘。小姑娘涨红了脸，飞快地挪动着自己，乌黑的辫子在背上甩来甩去。听说她幼年在烘桶烤火时，双脚漏进铁架子被活生生烧掉了半截，家人干活回来，闻见烧皮肉臭才发现，但是已经无法挽回。后来长大了，家人请皮匠給她做了一双皮套，裹在剩余的大腿上，她就靠这双大腿在地上行走，很像坦克的履带，所以人家都叫她坦克姑娘。她生下来其实是取过名字的，只是后来名字和她的双脚一起消失了。因行动不便很少出门，偶尔露面是为了寻找她妈妈。她一出来找她妈，就意味着天气要变，这是逻辑问题——当然，也可以考虑收衣服了。

坦克虽然没有腿，但不妨碍她生得很好看，皮肤白得透明，衬显得眉眼漆黑，如浓墨点在宣纸上，不像我们晒得黑里透红，与众皆同。她上半截长得很像越剧电影里的林妹妹，哀婉又动人，每每和人说话，眼神怯生生地仰望着人，那神情好像一只小鸟，只要跟人一对视，随时会扑棱棱拍拍翅膀飞走，但她只能在地上蠕蠕地挪动。

堤岸上的人说：坦克越长越漂亮了！等她走远，悄悄地嘟哝一句：可惜了，没腿。有时候，风将这种叹息传进她的耳朵，她会低下头，努力拖动皮履带快快地离开。

我们隔壁的秀姑姑也没有腿，但是两个没有腿的人却不会成为朋友，真是奇怪。秀姑姑是个极无聊又八卦的人，她跟每个路过的人都打招呼，并且拉拉家常，最普通也要谈谈天气和收成，虽然人们并不爱跟她说话，只是哦哦地敷衍着并不慢下脚步。连条狗经过，她也要跟狗说说话，但秀姑姑从来不跟坦克说话，坦克从秀姑姑面前经过的时候，也从不抬头打招呼。两个没有腿的人相互擦身而过，好像看不见对方。也许是受不了，别人说一句：哟，你们两个还挺谈得来勒！

秀姑姑很看不惯我跟随于“天气预报”而冷落了她，对我说：你别跟着坦克她妈后面跑，她是有病，跟关节炎一样，天气变的时候就会隐隐作痛，她是天气作变，就要满棉花地乱跑。她是神经病，不是神仙，以后别跟着乱跑了，再跑你也成神经病了！

她真是太不了解我了，那时候，我多么崇拜一个有神经气质的人啊。虽然，我不太清楚神经病究竟是一种什么病，但我觉得那着实是非常令人着迷的行为。为什么呢？你想想哈，一个人一旦被人看做神经病，她无论做什么奇怪的举动，大家都认为是正常的啦。不过，一个正常的人偶尔有奇怪的行为，人们又说她是神经病。这个逻辑我至今想不明白，到底神经病的行为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行为是神经病呢？无论如何，我都很迷恋那种忽然发神经，身处世界之外的状态，从小到大！

“天气预报”平时怏怏的，一点都不精神，一点都不可爱，天气一作变，她就精神得跟个精神病一样，到处跑。我真迷恋跟着她疯跑的感觉，我一看到一位成年人陷入疯狂之中，就不由自主地跟着激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见她的眼神迷离，表情时而严肃，时而狂喜，一副情难自禁又难以与人分享的神秘，嘴巴纹丝合缝，决不透露半个字。我被她这种情绪所感染，跟在她身后像一只疯狂的小狗，嗷嗷叫，四处撒欢。我其实也很想成为一个神经病。

但是坦克反对我成为神经病。在我跟随“天气预报”见坎跨坎，遇沟越沟奔跑得酣畅淋漓之间，忽然与坦克狭路相逢。她一边伸开手拦她妈，一边回头冲我大喊一声：你是个神经病吗？跟着跑，跑个屁！我被她喊得一愣，十分扫兴。她抬头冲她妈说：姆妈，回去吧，回去吧，人家都笑话你。“天气预报”正在兴头上，刹不住脚，拖着坦克继续往前，坦克顽强抱腿死不撒手，残肢在尘埃地上拖出两条斜斜的轨迹。

这时，雨水忽然破天而下，白哗哗的雨脚沧浪浪泼天盖地。在大雨的洗涤之下，“天气预报”终于安静了，仰面看着大雨，一动不动。我也抬头看看天，简直不行，能把人呛死。雨太大了，她这简直是雨神啊，我的崇敬之情更上一层。

坦克拖拽着，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带着哭腔喊：姆妈，你好了没有啊？雨下下来了，你醒醒！“天气预报”终于在漫天的雨水中低下头来看看坦克，又看看我，诧异地问我：咦，你是谁家小孩？还不回去避雨！

哎！她竟然不认识我，我都追随她这么久了，偶像啊你伤了我的心，我心都碎了！坦克尖着声音说：别理她，她是个神经病！“天气预报”温和地说，别这么说人家，不好！

我也立马说：你妈说不好，听见了不？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好好的跟我妈乱跑什么？回家找你妈去！

我不找我妈，我就要找你妈，你管不着！我蛮横地冲她一通嗷嗷乱叫。

神经病！

神经病！

发神经！

发神经！

无聊！

无聊！

。。。我像个复读机一样跟她吵架真不需要费脑子，我气死她！

“天气预报”冲我摇摇手：别吵了，小孩，回家吧，淋雨要感冒了。我毫不示弱地说：我就要跟着，我就要跟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管不着！我脚步坚定，亦步亦趋，绝不落后。

她拉着坦克的手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一步一滑。忽然，她弯下腰，伸手将坦克抱起来，抱在怀里。坦克的脸搁在她妈妈的肩上，脸上非常幸福的神情。虽然，坦克的妈妈，只是偶尔间歇性地成为妈妈，但是她也有这样被抱在怀里的机会啊。我的妈妈呢？雨水中，妈妈抱着女儿的身影，深深地打动了我，就像有一只手在心里忽然重重地捏了一把。被妈妈抱在怀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那种感觉顿时让我怅然若失，立即就失去了较劲的心气，越走越慢，停在雨中，默默地伸长双臂抱住自己，紧紧地，从背影看起来像有另一个人在拥抱我，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