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五分钱
(2012-03-02 15:4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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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小时候的鬼 |
有一次,我捡到五分钱。虽然是很少的钱,可是,每分钱都是钱呀!
很多小孩都走远路来参观这枚硬币。关系好一点的,我会允许他们伸手摸一下,关系更好的,我会和他们玩一下这个硬币,猜猜正反面啦,谁输了就学一通狗吠。或者让硬币在地上滚过去滚过来,尘埃地上压出一道边缘完整的曲线,钱走过的路线可真是迷人啊,和蚯蚓爬不可同日而语。
孬姑很眼馋我的钱,我日夜严格防范着她。她强夺我就咬,她想偷却始终找不到。白天我将钱含在嘴里,或用绸带裹起藏在头发里,夜里睡觉塞墙缝里、老鼠洞里,总之各种办法都想尽了,就差藏屁眼里了。因为孬姑实在是个自制力薄弱的家伙,她只晓得吃,吃完就什么都没有了,她不晓得拥有钱是更快乐的事情。我想,我永远不会将它花掉的,否则我的生活会从此空出一大块,我受不了那种空荡荡。
我偷偷用姨妈的牙刷(那时我还太小,不配拥有牙刷),沾了点牙膏,将这枚硬币刷得亮闪闪,每天都用手细细摩挲,可惜不会达到包浆的效果,但也足够熠熠生辉了。
每当我从小孩们中间走过去的时候,他们会交头接耳,对我指指点点:她有钱!我格外严肃,坚决不望他们,不給他们任何眼神交流的机会。脚步坚定,落地能砸出一坑,那气场啊,连比我大的小孩都对我即刻肃然起敬!
有时候他们在玩游戏,忘记了我身怀五分钱的事实。我只要走到外围,将我的五分钱迎着日光照一照,他们立即情难自制地纷拥过来,齐刷刷地望着日光下的硬币——真是迷人,不是么?
冰棍,小喇叭,气球,麦芽糖,瓜子……他们像一群嗷嗷乱叫的小狗,激动万分地給我出各种主意,关于这笔钱的用途。我理都不带理他们的,屁都不懂,只晓得吃!吃吃吃,吃完除了拉一泡屎,啥都没有,而拥有钱的乐趣也就消失了。持有它,才会拥有各种美妙的可能性,哎呀呀,在我还小的时候,就懂得了精神享受比物质更重要啦!通过这五分钱,我就拥有了一条时光隧道,通往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我在静谧之中从容不迫,轮流将它们“享用”一遍,心满意足。
虽然,也并不是没见过钱,过年的时候外婆会給我压岁钱。用红纸包着,舔一点口水黏上,笑得像朵蟹爪菊,比一年之中的任何时候对我都要客气:阿丑姑娘千岁千岁!郑重地放在贴身的小衣口袋里,贴肉捂着压岁。岁是个什么东西,很难想象它的形状和脾气,但它显然非常重要,年三十的夜里,大人都不睡觉,围火炉守着它,闲聊聊的话语都端正又吉祥,有无限个好的意象在这一夜整装待发去往新的一年。千万不能说一句触霉头的话。不过,小孩嘴上没把门,为防万一,照例年三十那天外婆要用草纸在屁股上虚虚擦一擦,再结结实实地在我嘴上擦一遍,一边擦一边碎碎念:小伢屁股嘴,越讲越发!
我因为怀揣压岁钱,也就原谅了她这样无理的冒犯。这样新旧岁交替的时光,似乎生死攸关,让我觉得命虽然重,但钱更重,因为命还要钱来压。但让人悲痛的是,压岁钱比任何钱都短命。
正月初一早上,大家喜气洋洋,拱手相贺,过了年三十那一关大家又都胜利地长了一岁,非常高兴,人人得意洋洋。我不高兴,因为外婆第一件事情,就是笑着说,阿丑呀,千岁千岁,把压岁钱交出来給婆婆收着!对于这样的钱,我真是想连夜給花掉。但是大年夜,货郎都回家过年了,没地方花啊。我只好拉长着脸,磨磨蹭蹭地从口袋里摸出来交給外婆。外婆转身打开箱子,将压岁钱用手帕包好放进去。我每年的压岁钱就这样嗖地进了那个箱子。但是每年收到压岁钱的时候还是很开心。到第二天交出去,依然很肉痛,没办法,这是年复一年的情感折磨。
那个神秘的大木箱,漆着红漆,虽然脱落了不少,但它在家里的地位不容忽视,是我外婆新婚时的陪嫁――来历如此珍贵,自然非常值得托付。我外婆一生中最重视的东西都藏在这个箱子里,有舍不得裁剪成衣的布料,有新婚时只穿了一次的织锦棉袄,还有生病时人家送的麦乳精、罐头、糕点,都舍不得吃,一直放到过期才很可惜地給我吃掉。还有钱,很多!钱,这东西可是能镇宅辟邪的宝贝啊,用手帕包裹得四四方方压在箱子最低层。
箱子里还藏有我的第一颗乳牙。有天早上吃蒸红薯,咬了一口,没咬下来,看到一颗小小的牙齿嵌在上面。我将这颗牙齿献给了外婆,外婆随口颁发了个外号给我――豁牙齿。从此我说话就开始漏风了。我很舍不得那颗牙,吃到好吃的东西,都会想起它来,它再也吃不到了,躺在衣箱深处的牙齿啊,太可怜了。后来我又长出了新的牙齿,越长越大,长成了大板牙,一直跟随我到现在。有一天,它也会离开我的,那我只好装上假牙了,对于假牙,那是很难产生感情的。外婆就有假牙,她说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牙,是生牙齿,养不熟,装了几年还经常咬到自己的舌头。外婆每次咬到自己的舌头时,都含混不清痛切切地哼哼:喔哟哟牙齿还是原配的好啊!
我那颗原配的牙齿静静地躺在衣箱里,发出微弱的愿望:我也想看看那五分钱啊!――在一个无聊的午后,我感应到了它的愿望。那时候我已经不再出去炫耀我的五分钱了,传说已经改变了风向,有人不怀好意地放出谣言,说我那五分钱其实是假的,因为我从来没把它花出去――那肯定是假钱,花不出去才老揣怀里的。
打开衣箱寻找我的原配牙,东翻西翻,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连喘气都像牛一样大声。越翻越害怕,但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好像有鬼!我的手被一道神秘的力量牵引至箱格最底层――说时迟那时快,不容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规矩,就被一片花花绿绿的光闪花了眼睛:好几扎钱摊在眼前,码得齐整整。我都活了好几岁了,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呢!大张着嘴立即忘了牙,各种数字一、二、五……眼花缭乱地在面前飞,我目瞪口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落了一地,好像一座金山沉沉地压在我身上,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那瞬间,所有跟钱相关的联想顿时枯竭!在那么多的金钱面前,我想我肯定是晕厥过去了。
而我醒过来的时候,更艰难的事情发生了,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像战斗机一样嗡嗡轰炸:拿,还是不拿?不拿,还是拿?
……它们争得声嘶力竭,我被它们吵得头晕目眩,天哪,那么大声,被外婆听到了可不得了!浑身发烫却像在冷水里直打哆嗦,腿软得像棉花,软绵绵地爬下箱盖,爬下板凳,爬出房门,爬到大埂上……阳光真亮啊,这才是人间!陡然出现那么多钱,真是把我吓死了!
迎着阳光照了照我的五分钱,还好,我的五分钱还在!不管是真是假,我们相依为命好好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