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那本刚出版的诗集成了畅销书。不但眼神迷离泪光闪烁的中学女生们人手一册在那里呢呢喃喃捧读,连军人早晚读训都以它为指定教材。它甚至成了送礼的佳品及抢手货。一个向高官们行贿的富商便一下子买了满满的两大箱。而政府也编列了预算,要给监狱里的每一个犯人都分发一册。然後他在一个政见发表会上听到一个候选人在那里力竭声嘶地朗诵他的一段诗,使他冒出一身冷汗而终於惊醒了过来。
从前他无论如何不会做这样子的怪梦。恰恰相反,无论是下意识或上意识,他都在巴望着自己的诗集能有一天被摆上连锁书店的畅销书架。那里,长久以来是命相书丶股票书丶励志书及八卦书的天下。虽然他也许不至于(也花不起)自掏腰包买下一大批自己的书,制造畅销的假象好挤上排行板,像传闻中的一位有钱的女诗人一样。但不可否认的,他希望能多有几个读者来买他的书,让好心的出版商不致太血本无归。
但最近的两桩新闻多少改变了他的想法。头一桩是关於奥克拉荷马市联邦大厦爆炸案的恐怖份子提莫西·麦维。他在临刑前发表的书面遗言里,引用了十九世纪英国诗人威廉·亨利(WilliamErnestHenley)的一首名叫"Invictus"(拉丁文,意为不屈不挠,不可征服)的诗。显然他想用这首脍炙人口的诗,特别是最後两行:「我是我命运的主宰/我是我灵魂的船长」,来表达他的「英雄气概」,或为自己壮胆撑腰。
生于1849年的亨利,一生中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结核性关节炎使他四肢瘫痪,一次左腿不成功的切除手术更使他长期受罪。但他凭着非凡的意志力及道德勇气,顽强地同命运搏斗。因此有理由相信,亨利对自己这首发表於1875年的诗,被一个杀害168条无辜的生命丶至死不悔过的冷血凶手所沾污歪曲,地下有知,一定会辗转反侧。
这几天,另一桩发生在以色列的新闻,也多少让他对「有教无类」这一古训的智慧产生怀疑。芝加哥交响乐团的指挥丶在以色列长大并持有以色列护照的犹太裔贝伦波牟(DanielBarenboim),最近应邀在耶路撒冷的以色列庆典上,指挥一个德国交响乐团的演出。本来节目上排有德国作曲家瓦格纳(RichardWagner)的一首歌剧音乐,但由于瓦格纳的音乐曾受在他死後五十年崛起的希特勒的特别喜爱,被纳粹用作文宣工具,并经常在集中营里播放,他的音乐因此引起了犹太幸存者的强烈反感,在以色列境内被非正式地长期禁演。为了避免麻烦,主办单位决定取消该曲目。一心一意想让瓦格纳的音乐在以色列重见天日的贝伦波牟,只好勉强同意。
本来一件作品发表後,便进入了公共领域,谁读谁听或如何读如何听,只要不侵犯到作品的版权,作者是无权置喙也无力干涉过问的。他最多只能希望,那些杀人放火丶无恶不作的坏人们能高抬贵手丶网开一面,别糟蹋扭曲他的作品罢了。
但他随即对自己的过虑,哑然失笑了起来。且不去说他敝帚自珍得近乎自我膨胀,目下的现实是,好人读诗的已经不多了,遑论那些整天忙着做坏事的坏人。我这不是杞人忧天麽?他笑着安慰自己。
後记:贝伦波牟後来还是忍不住在演奏会结束前,转身用希伯来语问听众要不要听听瓦格纳的音乐,引发了一场长达半小时的激辩,最後在大多数听众的认可,而少数反对者愤然退场後,乐团演奏了瓦格纳的一首歌剧序曲,得到了全场听众的起立及热烈欢呼鼓掌。
秉着艺术良心,贝伦波牟勇敢地站出来捍卫艺术的完整与尊严,并把事情交付听众讨论表决,这样的胸怀及民主场面,当然不可能在纳粹德国出现。只是,生前有强烈反犹太倾向的瓦格纳,是否愿意自己的作品在这种场合里演出,也只有天知道。
*本文被收入非马散文随笔集《不为死猫写悼歌》,秀威资讯,台北,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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