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非马

 

没有一次

我能平静地

听你数

 

忘我

勿忘我

忘我

勿忘我

……

 

到最后一瓣

 

PETALS FALLING

William Marr

 

never

can I listen calmly

to you counting

 

forget me

forget me not

forget me

forget me not …

 

to the last petal

 

［简评］

唐代女诗人薛涛《春望词》云：“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花开之时，春情萌动；花落之时，情何以堪？“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红楼梦·葬花吟》）如此抒情，似过于凄然。

王维有《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诗境无生之喜，无灭之悲，自然自足，不涉沆瀣——何止达观，已臻超脱。

中国古代哲学里，有“入世”、“出世”之说。这里，我们似可将之衍生成“入情”与“出情”。那么，“花开不同赏”当属“入情”；“木末芙蓉花”当属“出情”。

非马先生再写《落花》：“没有一次我能平静地听你数：忘我，勿忘我；忘我，勿忘我……到最后一瓣。”

入情乎？出情乎？

味之，似乎淡入淡出：介于“入情”与“出情”之间。

情感之细水，不徐不疾，潺潺流动，颇具中和之美。

再三味之，《落花》写诗人的人之爱，以及诗人的自然之爱。

“勿忘我”，勿忘我之外，还是一种植物的名字：一语而含双关。

“忘我，勿忘我；忘我，勿忘我……”是痴语，是憨言——不变，一直到，落花的，最后一瓣。

“到最后一瓣”，那时，你，也就老了。

而即便你，老了。我，还是不能“平静地听你数：忘我，勿忘我；忘我，勿忘我……”。

是的，想起了英国诗人叶芝的那首《当你老了》：“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落花》中，“到最后一瓣”独行独节：将落花定格在凋而未谢、飘而未落的意象之上，于是，那落花，便永垂——而不朽。

好了，来看英文：PETALS FALLING: “never can I listen calmly to you counting: forget me, forget me not; forget me, forget me not … to the last petal.”

汉语诗题《落花》，英文诗题却是PETALS FALLING（飘落的花瓣）：若用flowers, 则失之抽象笼统；现用petals, 顿显得意象鲜明。

“没有一次”英译never, 更显爱之决心。在随后的译文中，汉语用省略号独成一行，英译则将省略号尾随文字之后（注意：汉语省略号为六点，英文省略号为三点）。除此之外，余皆对应。

如上所述，“勿忘我”语含双关。作为一种植物，“勿忘我”的英文是：forget-me-not. 即单词之间使用连字符。若如此翻译，则失去了“勿忘我”的非植物含义：双关变成一关，显不可取。非马先生将之译为forget me not, 恰到好处：不仅保留了汉语的双关义，还与“忘我”的英译forget me相互映衬。于是，在复吟叠唱中，带给读者以痴情梦呓般的陶醉。

最后，附录叶芝《当你老了》英文原文和袁可嘉先生译文，以及与之相关的李琦的《当你老了》、王妍丁的《等我老了》、欧震的《和你一同老去》、路也的《还会》、江一郎的《老了》，以及昌耀的《再致H》。读读，没事儿你读读。我就不信：你读了，你不感动？

（张智中）

 

 

［附录］

 

When You Are Old

William Butler Yeats

 

When you are old and gra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当你老了

叶芝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袁可嘉 译）

 

 

当你老了

李琦

 

当你老了，这是叶芝的诗句

轻轻一念　只这四个字

就有一种欲哭的感觉

 

当你老了，羽绒一样轻柔的句式

爱和疼惜

在字与字之间落英缤纷

 

当你老了，语调柔和而充满温暖

是黄昏的光线，是月光下

缓缓响起的　大提琴的声音

 

当你老了，当两双不再清澈的眼睛

在暮年相望，这种美感

让人难免隐隐地心疼

 

当你老了，当你具有朝圣者的灵魂

当你听到爱情的钟声

从容地敲响　最后的忠诚

 

当你老了，我真希望

这首诗是写给我的，或者

多少年后，我是写这首诗的人

 

 

等我老了

王妍丁

 

等我老了

你还能把我抱到那张藤椅上

晒十点钟的太阳么

那时我美丽的容颜

一定布满了难看的斑点

 

等我老了

你还能挽住我的臂膀

撑开一柄隔世的绿油纸伞

在廊檐下听雨落穿石么

我那时的步态一定灌注了

人生太多的苍凉

 

等我老了

你还能把我背在背上

在夜色阑珊的晚上

去寻一串粘掉牙齿的冰糖葫芦么

我那时的脾气一定糟糕透顶

 

等我老了

你还能在情人节的早晨

送我一枝带露的玫瑰么

我那时的心情一定不像现在

 

等我老了

亲爱的我竟忘了那时你也老了

 

 

和你一同老去

欧震

 

你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你是我的一根肋骨

你是上帝的杰作，亲爱的

我的心折叠成小小的纸船

颠簸在茫茫的人海中

你是我想象的港口，亲爱的

我用一望无际的原野触摸着你

你是我的整个天空，亲爱的

我把诗的花瓣插在每一株时间的枝头

你是我一生的春天，亲爱的

 

你用似水的温柔

包扎着我过去时代的伤口

你是我的欢乐，亲爱的

你用情感的阳光

建造着金碧辉煌的殿堂

你是我的幸福，亲爱的

你是我梦想中的远方，亲爱的

你是我血液里奔腾不息的河流，亲爱的

你是我在停电时手掌上惟一不灭的火光，亲爱的

 

我要和你一同老去，亲爱的

我要和你搀扶着走过岁月的山岗

我要和你一起去欣赏西下的夕阳

我要看到皱纹的花朵在你的眼角开放

我要看到白雪的画笔在你的发间涂抹

我要看到你老态龙钟的脸上的笑容，亲爱的

我要看到我们一同老去，亲爱的

 

 

还会

路也

 

当我们老了

爱情还会像油菜花一样鲜嫩

当我和你都老了，这幢带红顶的房子

就成了驮着我们故事的石碑

时光变为天边淡淡的余晖

我们弯下了脊背掉光了牙齿

形体像小虾，一张口露出一个大洞

浑身上下分布着温柔的皱纹

那时，还会有一个像现在这样迷蒙的黄昏

笼罩着一道古老的江水

江堤上的那些草还会这样矮这样卑微

而防护林的想法也还会这样地绿这样地深

我还会像现在这样，眼里含着幸福的泪水

看着你轻轻地关上窗子和门

我当然还会，经常奔波在旅途上

怀揣着我的热情像怀揣着炸药包

千里迢迢地去寻你这根导火索

从一个省份到另一个省份

 

 

老了

江一郎

 

老了，牙齿没了

没牙的糟老头和没牙的老婆婆

让我们走吧，到乡下去

在有山有水的乡下，买块好地

种什么都行

什么都种不动了，让它荒着

草愿长多高就多高

花愿开多野就多野

这是我们的地

老了，走不动了

去溪边坐坐吧

流水叮咚，多少美好的人与事

就这样被它带走

要是你有点伤感

我陪着一起伤感

要是你怀念初恋

我们相拥着怀念初恋

用没牙的嘴再一次亲吻

老了，都老了

天上的风吹去流云

像吹去从前的欲望

暮色徐徐降临，亲爱的老婆子

我要挨着你睡了

如果死了，你不要摇着我的尸体

哭到太阳升起

将我埋了吧，埋在

自己的地里，并恳请

土地将你也收去

我们一生热爱土地

死了，就让我们的白骨

赤裸裸地搂着

一万年，还爱着

 

 

再致H

昌耀

 

这个夏日延伸到了十一月的初始，

而后由茂密的盛景紧接落叶肃杀的金秋。

你美丽的套裙自此涂染了时光的火红，

并将伴我进入满眼冰雪的寒冬。

 

我已先在地感觉到前路阴云密布，

在精神的沉迷中经常地找不回我自己。

爱情使怯懦者趾高气扬忘乎所以，

而失意每令我自卑为囊空如洗的乞丐。

 

我梦想了一生的婚姻是灵魂氤氲的乐章，

你的韵致正是如此浸透我骨髓笼罩我神志。

我已将你喻作大师传世的小提琴制作，

称你经典的品位与华贵的魅力无可匹配。

 

这将是一场痛苦而又幸福的远征：

待你老了，我将乘坐轮椅邀你与我同行，

像当年的叶芝相约恋人毛特·岗那一样式

坐在火炉边听你朗读我至死不渝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