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遭遇海盗
艰难的岁月从六岁孩子身上开始考验、折磨、洗礼,那是怎样的情景难以想象。吃菜根、吃芦根(饿急了可以充饥),吃野菜,吃糟糠,吃麸皮,凡能填饱肚子都在食谱中。忍饥挨饿、受冻受凉是常态。但到底艰苦到何种程度,我的父亲因羞于启齿而只字未提。也许,穷得习惯了、麻木了,有什么好说的?再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出来徒令人耻笑。但我从记事起就发现,父亲48岁时就患有严重的夜盲症和白内障!桌子上碗里的菜,筷子夹不准、夹不住,下水稻田拔稗草眼睛看不清,只能靠手感来区分(稗草是水稻的“天敌”,有稗草在,水稻就被欺负,因为它长得特别凶,叶子的形状、颜色与水稻一样,只是前者光滑,后者略带毛刺,有眼力的人也常常弄错),白天依稀看清路面,也是高一脚低一脚的步伐不稳,常常被拌跌跤,到了夜晚两眼一抹黑,无法出门。这是长期缺乏营养的反映,用今天科学的解释就是饮食中缺乏维生素A致使视网膜杆状细胞没有合成视紫红质的原料而导致夜盲症,还有当年的白内障也没有手术这一说,即使有,哪有钱来住院手术?以致在后来白港种生田时,八岁的我,用绳子拉着他的小车为他引路,也让父亲省力些。可见,父亲的夜盲症就是从小饥饿折磨、严重缺乏营养造成的。
艰难的童年,艰辛的少年、艰苦的青年成了父亲寄人篱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同时,童年的贫苦,少年的受苦,青年的吃苦——这“三苦”注入人体,就是最强的“免疫力”——抗压力,以后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和压力,都不在话下。所以,当父亲刚刚进入成年年龄时,决定离开这个“家”,离开崇明,到外面去闯一闯,指望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大”字不识马马撑,“不”字不识鸡脚爪(崇明方言),又没有任何技术,没有任何专长、特长,靠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父亲到了十八岁那年,算是成人了,有了独立思考的他,决定摆脱那种“寄人篱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窘境,毅然决定走出养父家,走出崇明到外面去闯一闯,搏一搏。他肯定想过,与其在这穷乡僻壤窝囊一辈子,不如看看外面的世界,若碰上运气,说不定还能咸鱼翻身。这一年是1917年即民国六年。
这一段“外出打工”的历史,父亲也从未提起,是后来遭受了一次强盗抢劫的惊险经历才从别人嘴里透露出来的——
原来父亲离开崇明时的具体规划和目的是没有的——也就是走到哪算到那,哪里有饭吃就在哪里落脚。崇明是海岛,外出必定坐船,当年没有轮船,只有木船或
“机关船”。我推断,搭乘“便船——行风船”的可能性最大,因为机关船要花钱的。我不知道他乘的是哪一种船?但他到江南某个地方是肯定的。从现在的地图上看,那就必须坐船到浏河港,或者到浏家港上岸,上岸后沿江一直往西,看看哪里可以留下来混口饭吃,于是,一路往西走来到了白茆地界,在小镇上,大声吆喝着把自己当劳动力出卖,被当地的一户地主看中收留了下来。那情景、那场面,非常凄惨!想一想江南话与崇明话有很大的区别,如果念过书,可以“洋泾浜”讲几句,至少能听懂一半,可父亲是一个文盲,一口崇明土话谁听得懂?肯定是连讲带比划加手势,才让白茆人听了个似懂非懂,那场面更是何等的尴尬?要不是为了生计,谁愿意在人生地不熟的陌生街头卖命地吆喝?当年父亲的“应聘”苦头吃足,为啥?地主要的是劳力,首先“面试”的就是能挑几百斤、能扛袋粮、能肩几个包?可以想象,十八岁的小青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重担压在肩上,是啥滋味?但是,再重的担子、再多的袋子,父亲也要站得起、挺得直!不站,没有活干,不挺,没有饭吃!这一关父亲咬着牙通过了。其次要考验的是,农忙季节自不必说,平常里还要看你干杂活勤快否?手脚干净否?忠诚老实否?这一关,父亲顺利通过——从小吃苦耐劳,从小无怨无悔,从小寄人篱下的生活,养成了他唯唯诺诺、憨厚老实的性格。两关通过,“招工”的地主满意了。说得难听一点,要让地主满意,就得像奴才一样能干重活、累活,能听训话、能服管教。
在地主家干活,有专干农忙时的“忙头工”即季节工,也叫短工,像父亲那样农忙农闲都干的叫长工。
就这样,父亲在白茆留下来为地主打工,可以一年回来一次。
长话短说,父亲得到地主的信任和“重用”后,除了吃饱外,每年准予回家一次,还能有一点赏钱和谷子,算是工钱吧。
那是打工的第三个年头的冬天,从来不回崇明的父亲,却要回家了。父亲把三年积攒的三块银洋钿横包竖包密封后藏在贴身的布袋里,再用针线小心翼翼地缝好,唯恐漏了、丢了,外罩一件破棉袄裹住,腰间用稻草搓的绳子一扎,寒风吹不到里面肉身,下身着老布裤子,脚穿一双自己手工编织的蒲鞋(在以后的岁月里,父亲大都这样穿戴),还有大概两石玉米,一担挑到白茆海边后,等待有开往崇明的“行风船”。
所谓回家,哪来的家?父亲想了,自己已经二十出头,迟早总得成家,就拿这些工钱和两担玉米作本钱,回崇明后,在老宅基(已被洪水已摧毁)的附近,选一块大潮淹不到的地方,搭建一间茅房,再干几年,有望结婚成家,一切想得美好。这不由得又使我联系到自己——1975年三月,我从部队转业,回来的第一件要事就是造房子,把全部的复员费都用在了买房建房上,一年后,老伴、孩子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正是这一次的歪打正着也好,深谋远虑也好,为后来继续扩大住房面积、赶上“旧城改造”、更换电梯房赢得了空间和经济条件!当年我父亲的原始想法与我一样,但结果却是截然相反。
再说那条行风船要利用风向和涨潮、落潮的水流方向,才省时省力。所以,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这时,天色已晚,潮落开始,轻风吹来,正是顺风顺水好开船,这时却又有三个浓眉大眼的粗壮汉子嚷嚷着也要搭这条船回崇明。有生意做,“船老大”总是要做的,再说船老大是什么人?风里来、浪里去,生与死在浪尖上过惯的人,还怕什么?有几个粗壮汉子搭船,逆风时还能拉他当摇橹工劳力使呢,何乐而不为?于是,船老大一声令下,起锚、拔蓬、开船。
这行风船从白茆海港起航顺着落水一路向东,大约到了浏河江面,可以一个左满舵朝崇明直插过来,不消一个小时就能开到崇明老脚,随船的五六个乘客归心似箭,有的开始整理随身所带物品,有的抽着“旱烟”在继续等待,父亲坐在玉米袋子上,摸了摸缝在贴身布衫里的碎银,一切正常。此刻天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也逐渐大了起来,斜浪击在船头发出叭叭的响声,浪花打到平玑(船的木甲板)上把乘客的身子淋湿。这时的情景就像元·元怀《拊掌录》里欧阳公与人行令写的:“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这是江洋大盗杀人越货的好天气、好去处。我父亲哪里懂得这个道理?只想着回家就可以造房子了,现在看到浪头打来,便想躲进舱里,只听一个彪形大汉恶狠狠地高叫道:“一个也不许动,有钱的交钱,有物的交物,乖乖地交出来,保你们一个不死!”
这条船上除了船老大外,还有三个撑船郎(水手),见强盗抢劫,乘客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便各自操起家伙,有个胆大的船工一篙子(粗竹干组成,一头箍上带箭刺的铁钩,既用作撑船,又能当打人的凶器使)向那个大汉戳去,谁知天黑看不清楚,这一戳没有戳上,反被他一接、一送、一扫,借力打力,将那个船员扫到了江里!船员落水,吓坏了那五六乘客,他们卷缩着,个个瑟瑟发抖,双手抱头,唯恐伤到自己。
强盗见一个回合就把一名船员打翻在江里,更加嚣张,便用缴来的篙子乱舞起来,另两个强盗,一个把帆落下,一个把缆绳松开,抛锚江中,这一来,木船立即停下。
一个船工已经落水,现在船又被强盗控制,船老大知道此刻硬拼只会弄出更多人命,只得软下来求道:这位好汉,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家里等着我们买米下锅呢,饶过我们吧!
“饶你们可以,把所有的财物留下,你们所有的人乘备用的小舢板——滚(大船后面通常都拖着一只小山板,最多可乘十来人),大船我们用了!”
这就是说,强盗要连船带货一起劫走!这等于断了船老大(船主)的生路,那还不拼了?于是船老大高声喊道:大家一起上,乘客们,你们帮我一起打,今天的船钱不要了!
现在船老大和船员一共三个人,如果把乘客算上共九人,齐心合力打强盗,取胜是有可能的。然而,那六个乘客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乘船都怕头晕,哪有胆量敢与强盗交手?我父亲更是吓得不敢动弹。
这时,船抛锚在江面上,浪头接连打来,船身晃荡得厉害,乘客中有人吐了。我父亲生长在海边,晕船倒不会,但胆子很小。
再说那三个强盗听到船老大鼓动大家打群架,为首的强盗威胁道:谁敢动手,老子连人带货一起收拾了!
六个乘客顷刻被镇住,吓得不敢作声。船老大却豁出去了,抡起“开山斧”(大木船上必备的一种工具,用于大风时落不下帆来时好立即砍断桅杆以应对翻船的危险)哇哇地向强盗砍去!但这些强盗个个身怀绝技,敏捷力大,见开山斧砍来,一闪身躲过,顺势踢出一腿,把船老大踩在脚下,顺手夺过开山斧!另两个船工,手里的竹篙子正要揍下,见船老大被制服,投鼠忌器,只得停止围攻。
领头的强盗冷笑一声,晃了晃开山斧,恐吓道:“敢与老子作对,都不要命了?”说完,又把开山斧晃了晃,像对俘虏那样命令道,“快把你们随身所带财物全部上交,免得老子动手不客气!”
这就是强盗——强抢、明盗,没有一点商量余地,对于强盗来说,赢了就是战利品。
我父亲本来是土里土气的崇明人,对强盗的“外地话”一句也听不懂,但三年在白茆干活,接触的人多了,南腔北调,多少能理会一点大概意思。这回强盗既要财又要命,看那架势,难逃一劫。但三年工钱,两担玉米是全部家当,被强盗抢走,就是倾家荡产,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船老大硬拼已被制服,谁还敢当出头椽子?
就这样,三个强盗毫不手软,对船上每一个人进行彻底大搜身,其中有一个刚要反抗,被强盗一脚踹到了江里,下手之狠,杀人不眨眼!
紧接着轮到我父亲,强盗对着我父亲恶狠狠地说:脱下破棉袄!
狗贼的强盗,知道贵重物品都藏在内衣里,看到鼓鼓囊囊被针线缝牢的袋,像发现宝贝似的叫了起来:捉到了,捉到了!
这时的父亲看到前面那个人被踹到江里,已是心惊,哪有勇气反抗?还是保命要紧,即使前面没有人被踢到江里,也只得任其摆布搜身,可怜用血汗换来的三年工钱还有那两石玉米被被抢劫一空!
这些强盗见财物全部到手,立即把其他人统统赶到小舢板上后,迅速起锚、升帆,一个右满舵,借着黑夜,顺风、顺水瞬间消失在江面!
强盗总算没有大开杀戒,之前落水的两个人都爬到了小舢板里,劫后余生的十个人轮流摇(撸)着小舢板,经过十几个小时与风浪搏斗,死里逃生到了崇明陈元新港。
后来有人传说,这是“小洋山强盗”干的。也有《上海志》上正式记载一个叫徐亚忠又名徐阿忠的人干的。这个白龙港(白龙港位于今浦东的祝桥、合庆海边。现在的白龙港建有污水处理厂,日处理污水量达280万吨,占全市中心城区污水总量的三分之一,可以说是亚洲最大污水处理厂。当年强盗出没的港口,如今成为为民造福的地方)人,说他的强盗船队经常出没于长江口和小洋山之间,过路商船有14人被徐亚忠这帮强盗抛入江中,物资被抢走。建国后,徐阿忠被人民政府镇压。父亲被强盗抢劫是发生在1920年,是不是同一帮强盗所为无法核实。当年,正值军阀混战——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军阀和以吴佩孚、曹锟为首的直系军阀,为争夺北京政府统治权在京津地区进行了一场惨烈的夺权战争,史称“直皖战争”,皖系段祺瑞战败。军队忙于打仗,政府都处在瘫痪状态,各地官员自顾不暇,哪能顾得上强盗强杀人放火的案子?哪能管得了盗贼谋财害命?连报案、报警的机会都没有。其实
,当年也没有这种防范意识,被抢了财物,只能自认倒霉。
当年我父亲的遭遇是:“一场梦想皆落空,三年打工穷上穷;可恨强盗太黑心,回乡只喝西北风。”这样的下场还有脸见人吗?这样的人生还有希望吗?不,是绝望。经这一次被强盗恐吓、威胁、抢劫一空,父亲的自信完全被摧垮了——不仅精神上遭受强烈刺激,再又加上寒气浸身,回到崇明就病倒了!
前面说过,那年大潮没时,父亲爬在屋顶上随风漂流,被张友江的父亲在一棵樱桃树旁救起,后来就在这里搭起一间草棚棚,因为当时年纪太小,不能独立生活,被张友江收养,这草棚棚一直空着。这次被强盗抢劫一空后回来,无脸见人,二十出头的青年,也不好意思再回养父家住,加上突然病倒,就呆在这间草棚里闷睡。当年生病上不起医院,全靠硬挺,挺过来算命大,挺不过来就死了。草棚棚里没有烟窗的灶,只有“缸爿”做的闷涂灶”,一烧柴,满屋子都是烟,呛得喘不过气。父亲的病就是体内寒气积郁太重,精神崩溃,连发高烧,引起肺炎,四肢无力,毫无食欲,这正好度过了无米之炊的艰难时光。趁着天黑无人看见,父亲从草棚边上出来,在芦苇荡的水沟里取来海水,烧开后就猛喝,每天要出几身大汗,大概多喝开水后起到了排毒作用,十来天后,父亲的身体地竟然奇迹般地慢慢好转了。
身体发烧有所缓解,肚子就感觉饿了,但草棚里空空如也,又身无分文,又拉不下脸皮向邻居借点杂粮,又怕被别人看见不好意思到野外拔点野菜,只好待在草棚里等死,等死又不甘,再趁夜色在就近的芦苇荡里挖一些芦根头充饥,父亲只知芦根可以充饥,却不知还能治病。其实芦根中医可入药,清凉化瘀、解毒,可治咳嗽、除内热。这样连吃几天芦根,父亲的高烧终于退去,歪打正着,捡回了一条命。
祖父因为洪灾而家破人亡,只留下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父亲一个孤儿,而且当时只有六岁,想想今天六岁的孩子在电动玩具、电子画册前过着天堂般的生活,而父亲只能在饥寒交迫中过着地狱般的童年生活——有了对比,才知珍惜。
这次父亲因外出打工回乡而被强盗抢劫一空成了一无所有的孤儿,没有亲身体会的人是无法想象当时的悲惨情景的。我一直在自问,两代人的命为什么都这么苦?前者是天灾,后者是人祸,为什么天灾人祸都降临在我家头上?老天为什么这么无情地欺负穷人?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啊?没有答案,只有绝望地听天由命。
现在是父亲走投无路最难熬的时光,既然自己没有本事改变命运,改变环境,那就幻想着、做梦着、奢望着有一个救世主来帮他脱离苦海,可是,这世上真有救世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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