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灭*顶*之*灾
等到我五六岁时,才有意识地发觉邻居家孩子都有公公、亲婆带领,为什么唯独我没有呢?追问之下,父母才吐露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这是我祖上遭受灭顶之灾的一段往事——
查《崇明县志》记载:清光绪三十一年农历(公元1905年)八月三日夜,风、雨、潮“三兄弟”同来,水位高过海塘五六尺,城市街巷尽淹,沿海民居漂没,万余人丧生。关于“八月三日”这次大水灾,崇明人称之为“八月初三大潮没”,后人形象地流传为“初三潮,十八水,眨眨眼,没到嘴”的民间谚语。
用我们崇明人的话来概括这场灾害就是:强台风、大暴雨、高水位——俗称“三兄弟”碰头——是最大自然灾害。
崇明最早有记录的灾难是在元大德元年(1297),“农历七月,暴风雨、雹同时发作,海水泛滥,伤民甚多。”又“元大德五年(1301)秋,风潮陡起,自崇明至真州(今江苏省仪征和六合等地),溺死者十之八九。”上述两段短短的文字记录,距今700多年前的两次风灾和水灾。虽未完整记述当时的具体灾情,也未确切的人员伤亡数字,但可以窥得其中的灾难程度(有学者根据资料推算出“十之八九”约有五万人丧生于此次大潮)。元代还有两次实质性的灾难记录,分别为
“元泰定三年(1326),潮溢民舍漂没五百家”;“元至正元年(1341),崇明、通州、泰州共溺死一千六百余人。”关于元代的风潮灾难,当时的两部《崇明州志》(元代时崇明升镇为州)有明确记载。
再说这次特大洪灾的水位高过海塘五六尺,这是什么概念?放到今天,崇明海岸防汛墙的高度在“拔海”(按长江汛期最高水位为基准)4米以上,而且都是由石块、水泥、钢筋筑成,可抵挡千年一遇的洪水灾害,而当年的海塘堤高度也达不到六尺(不到两米),且都是泥土堆积而成,一个巨浪打来,海堤(岸)即被摧垮。据资料统计,崇明自元代至民国时期的650年间,就有六七十次关于水灾和风灾的记载,也就是说,崇明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就是灾害多发地,每十年就要经历一次自然灾害(风灾、水灾)。如今,崇明沿江海堤全部筑成4米多高的防汛墙,内河蓄水、排水畅通,水闸控制水位有效,外堤坚固抗风浪强,除风灾外,不再有洪灾之患,可旱涝保收。
我家是由芦苇搭起的茅房是建在堤岸外的芦苇荡边上,平常的大潮汛季节刚刚好进水屋内地面数公分,但很快就退去,不构成威胁。这次突发的五六尺高度的海水——洪水猛兽般地汹涌狂卷过来,如排山倒海,冲破堤岸阻挡就是“一泻千里”的汪洋,不仅把人吞没,也把茅房掀翻后随风水流漂走!
祖父张小泉眼见灭顶之灾就在顷刻,茅屋倒塌,所有能浮起的木桶、脚盆也被海水冲走,此刻海水已没到齐胸,会游泳的能站住,不会水性的已经摇摇欲晃,站立不住,眼见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一家人慌作一团,乱做一起。伯父大毛、二毛当时只有十岁左右,但仗着在芦苇荡海边长大,初懂水性,倒是不惧。他俩为减少阻力,干脆脱光衣服,露着光头,奋力挣扎着向岸边游去,但因为堤岸已溃,已经看不到高地,茫茫大水,难以辨别方向。三郎——就是我的父亲只有六岁,哪会游泳?被抱在亲母怀里,紧紧抓住,母子两吓得大哭。此时三个女儿被海浪一冲,早已不知去向,祖父见状,只得把祖母、三郎分别抛到倒塌的茅房屋顶上!哪知茅房的屋面虽然漂浮在水面,但浮力有限,两个人上去屋顶就慢慢沉了下来了,祖母见势不妙,为救儿子三郎的命,自己一个翻身,滚到水里。这时,又一个大浪打来,茅房的稻草屋面驮着三郎随着急流漂向远方。
祖父张小泉急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会游泳,却怎么能以一人之力保护一家人的平安呢?他见我祖母为救孩子而自己甘愿投入水中,不见冒出水面,知道凶多吉少,便一个猛子扎下去,想把她捞起来,谁知一阵大风刮来,又遇到多个大浪卷起,一口气憋不住,连续呛水不止,眼前一黑,沉入水中……
这一年,祖父五十二岁。
五十二岁是创业的黄金期,五十二岁也是创业的丰收期,五十二岁更是家庭的顶梁柱,现在顶梁柱没了,倾家荡产,一切归零——不,零是一无所有,零基础还有从零起步的可能,而比零更惨的是,人都没了,哪里还有“起步”的基点?
再说祖母是女人,平时性格温柔,心地仁慈,洪水突然袭来,不免心慌、害怕。但很快稳住情绪,抱着最小的三郎,正要找救生用具——脚盆、毛竹、枯木、草堆都可以,凡是能浮在水面的东西都可以当救生用,无奈能浮起来的物件都被海水冲得不知去向,急得无计可施时,被丈夫夺过孩子,往稻草屋面一抛,紧接着把她也抛到屋面,正庆幸能死里逃生,谁知屋面不堪负重,慢慢下沉,心想:一切都完了,现在一家人面临生死存亡,想做的没有能力做,想说的根本不起作用,只有等死了。在洪水面前,个人显得那样渺小,那样无助、无能、无奈,现在屋顶不断下沉,如再不果断下决心——减轻压在屋顶的重量,连儿子三郎的命都保不住,想罢,一翻身投入海水中。
将生留给儿子,把死留给自己,这是最伟大的母爱!
再说大毛、二毛以为会游泳就能求生,游到岸边即可,谁知泥土堆积的海岸根本经不起大浪冲击,只一个巨浪,就已决堤,迅即,水急浪高,眼前一片汪洋,到哪里去找陆地?游着游着,兄弟两人精疲力尽,被急流冲散……
此刻的三郎在稻草屋(面)顶上,借着稻草的浮力,勉强维持不沉,但大浪一个接一个卷来,一会儿把芦苇编织的茅草屋顶抛上浪峰,一会儿又把屋顶卷入“浪谷”,那场景就像现在的“过山车”,浪花打湿三郎的全身,六岁的孩子那见过这种凶险?冷得瑟瑟发抖,吓得哭天喊地,紧紧抓住稻草不放!
写到这里,不由得让我想起自己在16岁那年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那是1956年冬天,我把舵、摇橹,张昌明在柴堆上负责升帆,顾汉郎站立船头负责观察,三人开着一条装满芦苇的小舢板,从牛棚港出发到目的地江苏海门青龙港出售。出发时风平浪静,一帆风顺刚到江心,突然狂风大作,排山倒海的巨浪汹涌卷来,一会儿把小舢板抛到浪峰,一会坠入浪谷,小舢板处在浪峰时,看到整个海面的巨浪像万马奔腾,声势甚是吓人,处于浪谷时,周围就像被水包围了一样,全是海水,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这时的小舢板就像一片芦叶,被巨浪恣意摆布、颠簸,船身严重倾斜,船舱进水,帆的下角已经接水,眼看翻船就在眼前,我作为把舵的“老大”,一手紧紧抓住撸不放,一手调整方向舵,让船头对准巨浪(如果是横浪打来,立即沉没),并大声喊道:快落篷、快落篷,快卸货、快卸货!快、快、快!张昌明、顾汉郎听得我发号施令,不顾跌落海里的危险,把满载的一船芦柴全部丢弃在海里。幸亏措施果断,倾斜的船身重新归正、浮起,然后三个人合力摇橹,顶着逆风狂浪,小舢板无法抵达青龙港,只能斜插南通港避难,总算保住了性命。现在每次回乡下,当年的三人碰头时,都会重忆当年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的一幕。
再说六岁的张三郎爬在茅草屋面上,紧紧抓住稻草不放,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下,生死只能听天由命,随风漂流。也许,对一些人来说,真有“绝处逢生、命不该死”的说法,或者命由天注定——那天,强劲的东北风把浮在海水上的草屋屋面一直往南吹,吹到了一棵樱桃树旁(就是后来我小时候出生的定居地方),这里地势较高,加上潮水逐渐退去,露出陆地,张三郎终于保住了一条小命,而会游泳的祖父张小泉及其儿子大毛、二毛全部葬身海底,尸骨无踪。祖母为救三郎,主动献出生命。三个女儿因这次洪灾冲散后,不知死活,音讯全无。
就这样,这次大洪灾,全家七口人,除六岁的张三郎一人幸免于难外,其余六人全部葬身海底!
这样,传承几十代的这一支张氏家族的血脉,仅剩独苗——六岁的张三郎。六岁啊,应该在父母的怀抱里撒娇,而现在,却要一个人冒着风雨求生,怎么活下来啊?想想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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