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

标签:
杂谈 |
分类: 专题 |
第五期征文作品赏析(四)
如果有一天早晨,你从睡梦中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一个陌生的护士面带微笑地走了进来,亲切地喊出你的名字。一个比自己还老的男人走了进来,开口叫你“爸爸”,你却根本不认识他。早间新闻在放着美国新任总统的演讲,而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你疑惑地低下头开始吃早饭,却看到碗碟已经空了,原来早饭刚才就已经被你吃完了。
你会不会惶恐呢,像《变形记》里变成了甲虫的那个家伙一样?你会不会愤怒呢,拉住那个护士质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你感到悲伤,别人的钟表在滴答前行,而你却被永远地困在了过去的某个时刻。假如,你真的患上了这种罕见的遗忘症,像我们将要提到的病人H.M.,不用担心,过不了多久,这些困惑和疑问就会被你彻底地忘记,彻底到你甚至不记得自己忘记了。别人背着“过去”和“未来”这两座大山匍匐前进的时候,你却一身轻松地活在当下,记忆像一道来自天上的光束,只将你身旁一米见方的空间照亮,你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
记忆到底是什么呢?
它是这样弥足珍贵,我们发明了文字、绘画、照相机、摄像机、博客……来不遗余力地保存它。它是过去的时光留给我们的馈赠,它是我们曾经在这个地球上存在过的证据。韩国电影《我脑中的橡皮擦》中纯真美丽的秀真,患上了阿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过去的记忆一点点地消失,终于有一天,她对着深爱的丈夫喊出了前男友的名字,像是将记忆里的珍珠一颗一颗地遗弃。面对一块很快要被擦干净的黑板,你还会倾注满腔热情地去描绘吗?
记忆又是这样令人困扰。一朝被蛇咬的记忆,能让人十年怕井绳。《海底总动员》里谨小慎微的小丑鱼爸爸Marlin,因为过去的可怕记忆,不肯让儿子Nemo离开自己身边半步,结果却更快地失去了他。在寻找儿子的路上,他遇到了健忘的蓝色小鱼Dory,她什么也记不住,于是什么也不害怕,什么也想不起,于是什么也不担心。几乎是凭借着她的勇敢和乐观(以及她保留的识字能力),他们找到了Nemo。《初恋50次》里的女孩Lucy,因为车祸而再也无法形成新的记忆。每一次“邂逅”,她都想不起面前这个正在对她大献殷勤的青年就是她的男友,而这是她第n次爱上他。因此,她的每一次恋爱都是初恋,不受一丝记忆的污染。遗忘是罪吗,也许“记性不好”的安排也自有其深意呢。
记忆甚至不仅仅是“记”和“忆”,不仅仅是教科书上说的“信息的编码,储存和提取”。它是“自我”的一部分,它是我们的生命之光,我们的欲念之火,它组成了“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记忆碎片》里失忆的Leonard为了给妻子报仇,不得不把所有提示和线索纹在自己身上。他的整个生活变成了一场查找真凶的侦破过程,并由此获得了生存的意义。颇具深意的是,这个意义不会因为他手刃凶手报得大仇而中止,因为他愿意让自己相信谁是凶手,就会相信谁是凶手——他伪造证据给自己,然后在几十秒之后彻底忘记,捧着这些新证据踏上另一段追凶之旅。生活之路还那么长,几十秒长的记忆,一米宽的一束光,怎么能够照亮?重要的不是“报得大仇”这结果,而是“有仇要报”的这个状态,只要记得这件事,一生的重量便能够支撑。
那么,记忆到底是什么呢?在H.M.以前,最好的神经科学家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H.M.出生于1926年,他喜欢看电视和玩填字游戏,是一个随和幽默的人。从27岁开始,科学家为H.M.做了不计其数的实验,目前科学界关于记忆的知识,有很大部分得自于他,H.M.被认为是神经科学史上最重要的病人。
小时候的H.M.是个健康的男孩,但在一次车祸之后,他患上了癫痫。到他27岁的时候,癫痫已经严重到让他什么都做不了的程度,随时都有可能发作,他每周都要昏厥好几次。神经外科医生斯科维尔(William Scoville)在为他做了各项检查后认为,只要切除H.M.的一部分致病脑组织,就可以减轻他的症状。
1953年9月1日,27岁的H.M.清醒地躺在手术台上,只做了头皮麻醉。斯科维尔在他额头两侧钻了两个小洞,用一根金属吸管吸出了大部分海马组织(英文是Hippocampus,图中绿色条状物,大脑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因为形状很像动物海马而得名),以及海马周围的部分内侧颞叶组织。手术非常有效,H.M.的癫痫发作频率迅速减少。但是很快,人们发现了一个未曾想到的副作用:H.M.再也无法形成新的记忆了。
那时候的科学界普遍认为,记忆是广泛分布在大脑中的,不可能只取决于某一个组织或区域。加拿大心理学家米尔纳(Brenda Milner)在对H.M.进行了一系列测试之后,于1957年发表了一篇著名的论文,将H.M.的遗忘症与他失去的那部分脑组织联系了起来。至今这仍是神经科学史上被引用次数最多的文献之一(截至本期征文截稿,2701次)。从此,H.M.成为“职业被试”,科学家、学生、研究者从各地赶来拜访他。每一次他都友好而又带着些许困惑地,回答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他有着完全正常的智力。他可以跟人交谈,因为他可以把记忆保留很短一段时间,刚好可以够他想上一想。有一次米尔纳要他尽量地记住“584”这个数字,H.M.甚至编了一套复杂的方法来帮助自己记忆,他对米尔纳解释道:
“这很容易。你只要记住8。你看,5、8和4加起来是17。你记住了8,17减去8等于9。把9分成两份就是5和4,这不就得出584了吗。容易。”
他专心致志地把这套法诀背了好几分钟,但是刚一分神,这个数字就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他甚至不记得刚才有人要他记住些什么。
《海底总动员》里的那条小蓝鱼也是这样,当她发现自己还记得悉尼的那个地址时,兴奋得大喊:“我还记得!我还记得!”而这不过是因为她一直不停地重复念叨着。她仍然认字,H.M.仍然会做算术,已有的这些知识并没有完全丧失。他们也都保留了完好的短时记忆。但没有了海马,H.M.的短时记忆无法被转化为长时记忆了。
他的生活从此变得很简单:和家人一起去买东西,偶尔为草坪除草,清理落叶,看看电视。有时候做顿午饭,整理一下床铺——这些都是他27岁以前就已经学会的事情。他能记得一些小时候的事情,他记得父母带他去公路旅行,但是他总也想不起自己最喜欢的一个uncle其实已经去世了,尽管那是在他做手术前3年。
他搬进了新家,并在那里生活了很久,但是每一次去街角商店买东西,每一次走过家旁边的小路,每一次和邻居打招呼,他都以为是第一次。有一次,一个研究者跟米尔纳一起来看H.M.,交谈了一会儿之后,忍不住转头对米尔纳说,这个病人真有趣。H.M.就站在旁边,顿时有点脸红,他小声嘀咕着说自己并不有趣,然后就走开了。
对他来讲,时间并不是连贯的。他没有意识流,只有稍纵即逝的意识点滴。如果你问他吃过午饭了没有,他一般会说:“不知道。”或者“吃了吧。”但却说不上吃了什么。在十几分钟的谈话里,他可能会把一个笑话重复讲三遍,每一遍都是一模一样的句子和语气,而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讲过了。
他形容自己的生活:“像是大梦初醒……每一天都和其他日子没有关联……”
但有一些事他能记得。
1962年,米尔纳发现,H.M.竟然能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学会一些复杂的操作。在一次实验中,她让H.M.照着镜子里的图像,在纸上描五角星。这对正常人来说都不算一
项简单的任务。
H.M.一开始也描不好,但是随着日复一日的练习,他画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熟练。他自己却一点也不记得以前画过这种东西。当他发现自己画得不错时,还很高兴地说:“哈,这个比我想的要容易嘛。”
记忆有多少种?答案众说纷纭。但现在,科学家已经能够很明确地把记忆分为两大类:陈述性记忆和非陈述性记忆(有时候也被称为外显记忆和内隐记忆)。陈述性记忆是那些你知道自己记得的东西,比如你的生日,比如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失去了海马的H.M.完全丧失了形成新的陈述性记忆的能力。而非陈述性记忆是那些你不用有意去回想就能够知道的东西,它形成于另外的大脑部位。它使得一个已经20年没有骑过自行车的人仍然能在跨上车的一瞬间找到感觉,使得一个多年没有拿起吉他的人能够顺利弹出熟悉的曲调,也使得H.M.在一天天的练习中学会了复杂的操作。
他仍然不知道那个总是来他家的研究者科金(Suzanne Corkin)到底叫什么名字,但他觉得她很熟悉。如果科金在见面的时候问他:“我们以前见过面吗?”他会说:“见过。”
“在哪里见过?”
“高中。”
如果给H.M.一串C打头的名字让他选,他会选出科金的名字Corkin。他说不上来这个人到底是谁,但他觉得熟悉。
他会低估自己的年龄,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白头发。但是如果你突然把他带到一面镜子前,他并不会惊慌失措。他的大脑已经在成百上千次的重复中,熟悉了自己的形象。
H.M.一直是一个温和友善的人。和他相处了半个世纪的神经科学家科金说:“如果走进你房间的每个人都是陌生人,你会怎么办呢?一种办法是保持警惕,每一个都提防。或者,把每一个人都当做朋友。H.M.便是后者。”
他并不茫然。他有着自己的价值观,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认为填字游戏可以帮助他记住单词,而且很好玩。他可以整整玩一个下午。
他还很有幽默感。有一次他去麻省理工参加一个测试,和研究者一起出门。门一关上,研究者忽然想起忘带钥匙了,他对H.M.说:“我怀疑我把钥匙忘在屋里了。”H.M.说:“好吧,至少你就算忘了,也还能记得是忘在哪里了。”
他有时也能感觉到自己好像在参与一项什么研究,但是他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科金经常跟他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很有名,你帮我们做了好多研究。”他总是有些羞涩地问:“真的吗?”20秒后,他就又会忘掉这件事。科金每次告诉他,他都很开心,能对别人有所帮助使他觉得很快乐。
2008年12月2日凌晨5:05,亨利·古斯塔·莫莱森(Henry Gustav Molaison),也就是人们在文献中所熟悉的H.M.,在养老院中去世,享年82岁。
和爱因斯坦一样,他的大脑被永久保留。一个月以前,也就是2009年12月4日,他的大脑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被制成了2600多个切片,每片厚70微米。历时30多小时的切片过程在网络上进行了实时直播,得到了超过300万点击量。
作为一个失去记忆的人,H.M.在神经科学史上留下了一段无法被忘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