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是一个民工。

十年前，矮瘦的父亲与邻居永州哥一起，扛着装满衣被的化肥袋，满怀牵挂地到了广东南海。在南海附近的几个镇子外，他们成了流动的野外修路民工。

父亲走了，哥哥在城里上学，家里只剩下了母亲和我。我很孤单，就很盼望哥哥回家，可正上初中的哥哥一个月只能回家一趟。到他回家那天，我早早地就站在大门口，累了，就坐在门口那棵大杨树下裸露的树根上，双手捧着脸，盼望着哥哥骑着那辆大“二八”自行车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路口。我太盼望哥哥回家了，虽然他并不怎么理我。

我倒不怎么想父亲。我不知道广东离家有多远，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家。那时，农村还没有普及固定电话，手机更是听也没听过的东西，父亲也从不往家里写信。几年中，他只是往家里邮过一次照片，照片里，他站在刚修好的公路上，穿着拖鞋，身上是在家里捎去的衣服，洗得很干净。他的头发很长，已经盖住眼睛了，他很黑，也更瘦了。信上，父亲说，一个月能挣三百多元钱。

在回家之前，如果父亲能往家里写封信，提前告知，也许我会很盼望他早点回家，天天在门口等他。可他没写过一封信，总是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回了家。我心里高兴极了，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父亲第一次回家，带了许多糖果儿和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我很高兴，悄悄拿了一些糖块儿，压在自己的枕下，睡觉时，嘴里嚼着糖块儿，手摸着枕下属于自己的糖果，心里越发高兴了。父亲还给我和哥哥捎回了几条色彩鲜艳的小裤衩，前边还有个带拉链儿的小口袋。第一次穿上内裤，我很激动，觉得自己这才有点大人的样子，于是，走起路来，胸脯总是挺挺着。

父亲一回家，家里马上会变得格外热闹。到了晚上，四邻五舍都会聚集到我家，听父亲和永州哥说“南蛮子”那边的新鲜事。我也会静静地坐在一旁，伸着脖子，两眼盯着讲话的人，很入迷地听他们讲的每一句话。

父亲说，火车上的人真多，挤都挤不上去，都是先把行李塞到车里，再从窗口往里翻，弄不好，就会上不了车。车上挤搡得厉害，连站的地方也没有，还很乱，没有同伴，可不敢睡觉，只要一睡，马上就会有人掏你的钱，或是用刀片割，甚至好的皮鞋也给你脱了。车上，各式各样的骗子都有，不小心就会上了人家的圈套，千万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说话。

永州哥说，“南蛮子”恁有钱，还特别迷信。到了清明，开着小车，带上一家人去上坟，真他妈的浪费，弄的还有烤乳猪。他们有钱，不干粗活儿，工程队里湖北的二军就带着铁锨替他们添坟。他一边往坟上添土，一边说：孩儿们哪！恁爹给你添坟来啦！他用的是家乡土话，“南蛮子”听不懂，就问他在说什么，他就对他们说：清明节到了，拾钱吧！“南蛮子”一高兴，又给了他二十元，让他多说几遍。于是，一屋子人大笑，边笑边议论：都说“南蛮子”能过猴儿，一遇上这外地老土语，也成傻子了。

“喷”到半夜，众人打着哈欠，各回各家。不用几天，“南蛮子上坟”的故事就会传遍半个村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讲了无数遍还在继续讲下去的笑料。

父亲要走的时候，他带回的许多好吃的东西早已没了。那时，我不好意思向他要什么，但我心里很想让他每年多回来几趟，那样，我就会不断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家里也会天天热热闹闹地。可父亲每年只能回家一次，于是，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我开始想念他。他那边是什么样子、他正在干什么、他会不会也正想着我、他干活干到什么时间、他吃得饱吗……许许多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都曾想过。

作为修路工人，不管是什么季节，父亲都是在野外工作的。他曾简单地说过他们的工作情况，但他从没有说过工作是不是很辛苦，我只是听他说，广东的蚊子比家里的大得多，还有到处乱窜的老鼠，个头儿也是大得厉害。那时，除了好奇，父亲所说的一切，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概念。我只是知道，又黑又瘦又矮的父亲，回家时会给我带回许多好吃的零食。

十年后，当我站在了珠江三角洲的炎炎烈日下，我尝到了岭南夏日的难捱。我想起了十年前的父亲。我想象不到，十年前，父亲是怎样地站在这烈日下的野外；我想象不到，十年前，父亲是怎样地弓着腰身站在这烈日下干那笨重的体力活儿；我想象不到，十年前，父亲在这片土地上洒下了多少汗水和心血……我更想象不到，几十年来，父亲又是如何艰辛地担起妻儿、家庭、生活的重担，一步一步走来。

我就是我的父亲哪！一个黑黑的男人、一个矮瘦的父亲、一个土气的农民、一个曾经扛着装有衣物的化肥袋子奔走在河南与广东之间的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