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舍不得，我还是离开了电脑室。

在电脑室的工作很特别，一天八小时，我们几个人不停地玩一个赌博游戏，分析牌路，得分或是扣分时，留意电脑会不会出错。如果应加一百元它反扣了一百或是加了二百，就把问题讲给公司请的电脑专家，他就在我们几个人操作过程中观察、调整这一批新买的电脑。

与我们三个一起在电脑室的，还有七个临时从厂里挑出来的工人，每人同时操作两台电脑。

三十多天后，那七个工人各自回了各自原先的岗位，与我同时进厂的两个女孩子，一起下车间做了质检员。厂长问我，愿到车间学习后到保全课做一名保全（课可能是台湾称法，相当于科；保全与机修同义），还是愿做一名保安。

我进了保安队。

之所以选择重当保安，因为我不想再在这里干下去。当保安有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有了时间，我就可以多出去找工作。

这是一家台资厂，老板讲一口跟唱歌似的闽南话。他行伍出身，可能是这种原因，厂里有着极严的纪律，即便在下班时间，也不会有人敢大声嚷一句。我把这家公司叫做“死厂”。厂里毫无生机，年轻的工人们死气沉沉地一天天过着。他们可能已经不能很灵敏地思考了，他们只是工作、睡觉、工作、睡觉……只有在发了工资那天，他们才会结伴到远处的夜市上走走，买一些廉价的零食衣物，恋爱的男孩女孩也会花几元钱，到简陋的录像厅看录像，借助昏暗的环境，偎在一起忐忑地亲吻——当然，也少不了往遥远的家乡打个电话，用蹩脚的普通话对着话筒说些“车很多灯很亮人很挤顿顿有肉”之类的话，然后不忘了解释“外地人好多啦！讲家乡话不习惯的啦”！挂电话前，还会时髦地对老娘说“拜拜”，让双鬓已添银丝的老娘忍不住向邻居感叹“闺女也是城里人了”。

厂里是按资排辈，涨工资的唯一途径就是特长的工龄，工龄长一年，工资增五十。不是“老人儿”，就只能在车间里管机器。我对下车间，也毫无兴趣。

我逐渐发现，自己有些爱慕虚荣。

我又做了保安，却在骨子里瞧不起保安，觉得保安工作没面子，让熟人朋友知道，我离开了保安队长的位置和电脑室，又做了保安，我会觉得不好意思见他们。

我心里想：保安常常会在保安室里，老气横秋地面对那些一脸无奈的外地人，其实，保安又算什么呢？保安也不过是有了饭吃有了床睡有了工资拿的外地打工者，保安也不过是站在大门口有一点开门关门的权利，可保安常自认为很了不起。

我知道自己的观念有些偏激，但这种思想在我心中根深蒂固。虽然我也是一名保安。

我的工作十分懒散，值班时，就一杯接一杯地泡茶喝。我不多看任何人一眼，不主动与任何人多讲一句话，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要么，静静地想许多过去或将来的事情。值夜班时，能够看到不远处恒建鞋厂办公楼楼顶的灯光，它会让我回到从前的日子……下班了，我就拿本租来的书看，或是闭上眼睛，按下录音机的PLAY键，让歌声淹没自己，要不就天昏地暗地大睡一场。

我在等。

两个月后，我在恒建鞋厂的全部工资领完了。手里有了钱，我心里才有了底。即便没了工作，我也不用再去麻烦姑姑姑父了。

我开始了找工作。

厂里只有四个保安，队长只值早班，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中班和晚班有三名保安轮班，晚班是两个人，一个在大门口，一个在宿舍楼。这样刚好，白天我可以出去找工作。

身份证复印件二十份、毕业证复印件二十份、个人简历二十份……一切准备就绪，擦亮皮鞋，换上刚洗过的衣服，揉揉因一夜未合眼而显出黑眼圈的眼睛，精神抖擞地踏上了征程。

天气早已闷热起来，还好，心情不算太坏。我想，明天总是美好的。

按报纸招工栏的地址，一家一家地寄资料，匆匆地赶过去面试，送出去的，是一颗真诚渴望的心，留给自己的，是一种漫漫无期的期待。

可是，想找一份既有“面子”，又有高薪的工作，有点不大现实。

我不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但我也不觉得自己等同于绝大多数（过去了，才知道，自己其实就是无数平常人中的一个）。徘徊于喧嚣的街头，我绝望的情绪无处发泄，就在心中怨天恨地。

日子在奔波中飞逝，我总是往墙上撞。

我成了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群体中的一员。

躺床上，翻开当天的《中山日报》，五个招聘信息，全部要求本科毕业、熟悉电脑操作、有两年以上工作经验，甚至要求相关专业毕业、英语四级以上……唉！不看了吧！无精打采地放下报纸，闭上了眼，自己给自己鼓气：也许明天会有合适自己的信息，今天先不出去找了。一连好几天，没睡好了，先睡一觉。

猛然发觉，自己是怕了，我不想再让可恶的烈日暴晒，不想再让一颗诚挚的心，被一次次的拒绝给无情地摔碎，我想把自己重新埋在书中，埋在录音机和无休止的睡眠中。

我不仅是怕了，更是堕落了。

我不能这样，我不能松懈，不然，我就只能这样，一直作一个机器人般的保安。

可我已经不能再出门找工作了。

骄阳似火，到哪里都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到哪里都像是进了蒸笼。别说到街上找工作，就是在屋子里，让风扇对着身体吹，依然不能止住汗水，想睡觉，更是不可能的，身子热得快要爆炸了——想起电脑室的空调，让我耿耿于怀，这老天，热得太邪乎了。

坐在风扇前，我在突然之间，想起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