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过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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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上午,去小城开会。主席台上在滔滔不绝,是各种的报告和总结。我有一笔没一笔地,做着记录。
打在振动上的手机,忽然“嗡嗡”地响了。低头一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张箭,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
熟悉,因为我当然知道他是谁。陌生,因为我和他从来就没有过电话的联系。我只是按照同学聚会时的通讯录,存下了他的电话。
接听显然是不合适的。我于是把电话挂断,然后回复了短信:“在开会,什么事?”
他说:“看看微信。”
打开网络,微信上迅速传过来他的好几条信息,其中还有两张图片。
点开浏览,我看见了一把造型精致的紫砂壶。来不及细看,张箭的微信又传过来了。
他说:“这把壶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
他说:“如果喜欢,就送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啥?”
他接着说:“我现在江苏宜兴,这里是紫砂之都。”
我说:“这么好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他说:“我只抽烟,不喝茶……”
我犹豫着:“这个,得多少钱?”
他说:“只要喜欢,莫问价格。还有20万的呢,我也买不起……”文字的后面,他加了一个呲牙大笑的表情。
我说:“喜欢当然喜欢……你说说价,我给你钱。”
他说:“别谈钱,喜欢才是关键。而且,我上次答应你的……”
上次?
上次。
是去年的冬天。张箭的突然造访,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那是个安静的下午,张箭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电脑前有些手忙脚乱。小镇党委的一个谢姓青年过来调阅几份很久以前的文件,我只好在电脑满满的文档里为他大海捞针。刚要有点眉目,隔壁的同事老王从门外一探头,说:“李,有人找你……”话音未落,便看见了走进来的张箭。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眼前的这张脸,让我有置身梦境的恍惚。恍惚的同时却又条件反射般喊出了他的名字:“张箭!怎么是你?”
他笑着,表情也并不自然:“回了趟老家,顺便过来……”
我慌忙拖过自己坐的那把椅子,说:“你先坐一下,我还有点必须处理的工作。”
旁边的小谢还在等文件。我让自己竭力地镇静,鼠标劈里啪啦,一阵乱点。
张箭坐下了,他说:“你忙你忙……”
一边找文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搭着话。除却礼貌的成分,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到来。快20年了,彼此间音信全无。我更没有想到,他会以今天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怎么,突然回来?”
“回来给我姥娘上九年坟。”
“谁?!”他说的姥娘我听成了“老娘”,心里“咯噔”一下子。
他笑着看我一眼,重复了一下:“是我姥娘,不是老娘……”
“吓我一跳……”我长舒了一口气。
文件终于找到了。我对小谢说:“不好意思啊,我用邮件发给你,你自己回去打印可以吗?”
谢姓青年连连点头:“可以可以,这就非常感谢了……”
我发好邮件,送小谢出门。下楼梯的时候,我说:“今天情况特殊,要不我会给你打印出来的。刚才来的是我同学,他在外地工作,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见面了……”
小谢带了惊异的语气:“是吗?那你快回去招呼吧!”看小谢的年纪,大概也刚毕业不久,那份同学之间的情谊,这些90后们应该比我更懂。
小谢离去,我转身回到办公室。
张箭在椅子上坐着。同事们都在各忙各的,有朋友造访是正常的事,他们没有察觉任何的异常。
我说:“走,去我宿舍坐坐……”若有外人在场,我和张箭真的无法展开任何一个话题。
他站起来,说:“我先把车开过来,还在大门外呢……”
再进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个长方形的纸盒。一边递给我,说:“前几日去台湾出发,带回来的高山茶,你尝尝……”
我接过来,看见了包装盒上的字:“台湾梨山茶”。我知道,这是台湾的乌龙名茶。我说着谢谢,由衷地。
宿舍非常简陋,没有可以待客的茶烟。我说着抱歉,张箭笑了:“我自己有烟,能不能允许我抽一支?”
我也笑:“我对烟味并不反感……”从小到大,我一直熏染在父亲浓烈的烟味里。后来父亲离世,物是人非。但有些味道,会一直都在你的生命里,萦绕不去。
张箭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色的中华,烟盒瘪瘪的,已经不剩几根。他抽出一支,点了。
我说:“来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
他看我一眼,有些吞吐:“怕你会不见我……”
我笑,带些尴尬:“怎么会……”
他又说:“我这样一下子出现在你面前,你总不至于把我推出去吧……”
我说:“你言重了。但刚才确实吓我一跳,现在还云里雾里的……”
我们一起,哈哈地笑出声来。
说了这么多话,我一直都没有正视他的眼睛。但从他一进门,我就瞥见了他头上的白发。尤其是两鬓,已然是斑白了。
他说:“我老了,你没怎么变……”
我说:“都老了……已经这么多年了。我都忘了最后一次见你是哪年哪月,何时何地……”
他说:“我都记得……”
我有些惊愕,但并不追问。记着就记着吧,我却是真的忘了。
他又说:“其实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我淡淡的,不动声色。
他继续说,表情严肃地:“但那个时候,我真的是无能为力……本来就穷,父亲又没了,家庭整个一惨不忍睹……我给不了你什么……只好,就放弃了……”
我依然无话,静静地听着。
他说:“大二的时候,父亲出了车祸,死了。他当时在外地打工,我和母亲甚至都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他一直就酗酒……估计是又喝醉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和你断了联系……我开始在学校里打工,再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我甚至饭都是吃不饱的……那时学校食堂的小灶有一种当地的名吃,叫白斩鸡,那鸡肉鲜嫩鲜嫩的,把我馋得啊……但从来没舍得买过……后来上班挣了钱,我先去买了个白斩鸡回来吃……”他边说边笑了,末了又加一句:“这样的情况,我真的,什么也给不了你……”
我没有笑,默默地咬了咬嘴唇。我想起了自己读书的时候,那时候的我其实也是吃不好,穿不暖,一样的落魄着。我们都是穷孩子。懵懂的岁月里,我们单纯,却也幼稚。我们只是凭着一份想当然,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彼此。他是因为自卑,而我,以为他已经另有所爱。
他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希望你别一直放在心里……”
我说:“我没有……”
他说:“那咱同学群里的微信聊天,你从来都不接我的话茬……我发个红包,你从来都不抢……”
我带些尴尬地笑:“我不想让同学在背后议论……”毕业20周年的大聚会,张箭并没有来。当时曾有几个同学向我打问张箭的行踪,那份闪烁其词里,真的是含义颇丰。
他说:“你不要那么多顾虑……总归,还是美好多一些……”
我说:“是……”
他说:“经常看你的朋友圈,知道你喜欢喝茶,就给你带了些……不过,喝红茶应该用茶具,一盏一盏地细细品酌。你却是一泡一大杯,酽酽地闷着,味道会差好多……”他又指指刚才的纸盒,“乌龙茶也是,最好用茶具……”
我笑了,故作轻松地开了一个玩笑:“那你干脆再送我套茶具得了……”
他说:“好啊,没问题!”
只是玩笑话。他却当真了。
思绪收回来,主席台的发言还在继续。张箭又发过来一张外包装的图片,原色的牛皮纸,上面写着拙朴的字:“希望陶人”。
他说:“付款打包了。难得来宜兴,是原厂正品。给你看看它的制作师傅。”
然后又发来一张图片,一个50岁左右的中年人,穿着对襟大褂。那端然淡定的神色,是和紫砂一样的态度。
张箭说:“紫砂壶都是大师手工制作,基本没有同款。但与之相配的碗儿是流水线上的,所以成色要差一些。”
我说:“已经很好了,我没那么高贵……”
他说:“找时间给你带回去。现在开车上路。再聊。”
关掉网络,我回看那张下载保存了的紫砂壶图片。光滑圆润的壶身,微微翘起的壶嘴,壶把的设计则充分考虑了手握的弧度。壶盖圆圆的,紧贴住壶身。绛中带紫的颜色里,轻泛着自然的光泽。
会议散场,归途中是满目春色。冬天过去了,岁月太匆匆。韶华易逝里,多少往事无法回头。就让那些曾经的纷纷扰扰,烧制成一把岁月的紫砂壶,虚怀以待春,清欢过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