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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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素心棉麻 |
初识老公时,老婆婆已经八十出头,但身体尚健。她独门独院地,住在家里的老房子里,与自己儿孙所住的新房子,就隔了一条窄窄的胡同。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一个人手脚麻利地,料理着自己的饮食起居。尽管是一个人独居,但她会一天无数次地,踮着小脚,穿过胡同,到她儿孙的家里来。有时候坐在炕沿上和我的婆婆闲谈,有时候也会帮着做活。剥玉米,摘花生,择择菜,刷刷锅。她慢悠悠地做着手里的活,已经浑浊的双眼,望到哪里都是慈祥。她慈祥地望着这个家的一切,望着她的每一个儿孙。当然,也包括我。尽管当时还没有嫁入此门,但她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让我有深深的融入感,我觉得,我就是这个家中的一员。而在真正嫁入夫家以后,老婆婆住的那间老房子,更是成了我名副其实避风的港湾。
老公的村庄在我们镇子上的最南,距离我的单位有将近20里地,刚结婚的那几年里,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骑了自行车,赶回我的婆家去。但每每都是在顶了凛冽的寒风、气喘吁吁终于到达目的地以后,才发现居然是铁将军把门。公公婆婆是远近闻名的庄稼好手,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那十几亩土地上。但彼时的我已经精疲力竭,我只得带了无比的沮丧,推着自行车,穿过窄胡同,往我的老婆婆家走去。
我的老婆婆,是一定会在的。她多半正盘腿坐在炕沿上,一个人默默地抽烟。我叫一声“奶奶”,便会脱鞋上炕。炕头上暖和和的,像我的小时候。老婆婆给我拎过一个枕头,那枕头长长的,圆滚滚的,让我瞬间便想起我早就离世的奶奶,那已经是好远好远的时光。但老婆婆的炕头让我迅速地回到童年,我枕着这只颇有年代感的枕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睡着的时候,老婆婆就在一旁盘腿坐着,依旧默不作声。我就在这样的踏实和安稳里,一觉睡到自然醒。其时天色已黑,老婆婆也已经做好了饭,有粗面做的烙饼,有猪肉炖的茄子,还有小米熬成的粥。刚刚饱睡了一场的我,顿感饥肠辘辘,二话没说,就是一顿狼吞虎咽。
其实这样的情况不是偶尔,而是非常经常。尤其在我有了儿子并在儿子断奶将其放在老家以后,这种状况就更是成为了常态。
其时老婆婆已经84岁,而我不满周岁就断了奶的小儿也因为单位住房的拥挤而被婆婆带回老家照看。但婆婆的生活重心,还是在她挚爱的庄稼地里,即便是迫切需要她照顾的孙儿,也没能让她转移注意力。于是,我每次的回家探望,几乎都是见我的老婆婆,正带着她的重孙,玩耍在她的独门小院。院子里有鸡有狗,还有一棵石榴。常年开花的月季簇拥在井台旁边,与几株朴素的马扎菜,毗邻而居。我的老婆婆站在堂屋门口,一手拄了拐棍,一手牵着她的重孙。
那时候的儿子还是小小的,刚刚学会走路,他必须把手往上伸,才能够得着老奶奶垂下来的手臂。毕竟已年纪太大,老婆婆不敢轻易带重孙上街,大街上车来车往,他们老娘俩怕会躲闪不及,于是这小小的院子就是他们活动的主要天地。他们一老一少就这样地在一起看鸡,逗狗,采花,摘石榴。小的仰脸看着老的,老的弯着身子,照看着重孙。
每每就在这样的时刻,我推着自行车,走进家门。儿子顿时眼神一亮,他张开两手向我扑来,小小的脚步跌跌撞撞。彼时的儿子很像个泥猴儿,他的手、脸、衣服,全都很脏。但我对老婆婆没有丝毫的抱怨,一个80多岁的老人,真的难为她能将我的孩儿照顾到这个模样。她喂他吃饱,给他穿暖,但是颤巍巍日益老态的身体,已经打理不好一个孩子的卫生。我于是抱着儿子去给他洗手洗脸换衣裳,而儿子则会引领我看院子里刚赊的小鸡,刚生的小狗,小鸡养在铁笼里,狗仔儿则占据了灶台一旁的柴堆。儿子总是瞪着乌黑的眼珠,招呼我和他一起看这人间的生灵,他眉眼弯弯,非常可爱。多年后长大的他,依然有一颗无比柔软的心,他在阳台的鱼缸里养了一只乌龟,他端详它的眼神,总是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小院里那纯净的目光。
看完了小鸡小狗,儿子又拉我去看炕头上的一摞剪纸,那是老婆婆为了让重孙高兴,冒着老眼昏花,用家里黑黑的笨重剪刀,一张一张亲自剪成。纸不是红纸,而是报纸。内容也相对简单,多是一只小狗,或是一只小猫。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婆婆实在没有更多的花样来逗弄自己的重孙,画一张小画,剪一张剪纸,是她唯一能和重孙共做的游戏。但正是这简单的游戏,给了儿子最早的艺术启蒙,他对于绘画的喜爱,便是从那时开始。
几乎每一个周末,都是这样。我和儿子在老婆婆的院子里享受母子重逢,老婆婆则忙着添锅烧水,准备晚饭。
吃饱喝足,收拾了碗筷。跑动了一天的儿子很快就进了梦乡。老婆婆盘腿坐在土炕上,有搭无搭地给我讲,那些从前的时光。
她说:“女人生孩子,其实很容易……我生你姑姑和叔叔的时候,就在这屋子里,扶着炕沿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然后扒一点灰,放在炕前的地上,一会儿就生下来了……”
可以说,这是我听过的,关于生育最简单却又最残忍的描述。这在我们今天小辈听来的难以置信匪夷所思,在老婆婆那里却连云淡风轻都已经不是。我感到震荡,又有些迷离,我于是经常在这样的震荡和迷离里思考起生命和人生,思考起我们的祖辈是在怎样的艰苦和隐忍之下,繁衍拉扯起一辈又一辈的儿女。
也常常听老公说起,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年轻时的老婆婆带着一大家子人,闯过了风风雨雨。要是没有老婆婆,就不会有他们一家人今天的光景。
但老婆婆确实是老了,她腮窝塌陷,牙齿掉光,属于她的时代,早经过去。但她从来就不像有些老人倚老卖老地抱怨儿女,她只是尽其所能地帮助着自己的小辈,她只是安详地坐在炕头上,抽一袋沉默的烟。然后,又在一个秋天的夜里,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没病没痛,就那样循着梦的指引,去了天堂。
常常会问起儿子:“还记得老奶奶吗?”
他说:“记得,给我剪狗剪猫……”那时候的儿子太小,老奶奶为他剪纸的情节,成了他唯一的记忆。
时光飞逝。农历的七月初九,是老婆婆的九年祭,我会带着儿子回老家祭扫,愿一世慈祥的老婆婆,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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