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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回忆麦收放鹅拓积 |
分类: 素心棉麻 |
“为什么不让家里的老牛拖着碌碡压场?那样多省劲。”每当我提出这样的想法,母亲总是说:“让老牛拉?那还不把场院踩坏了……”
许是母亲不善饲养,又许是幼小的生命太过脆弱,当初那一大群赊来的小鹅,早就夭折了好几只。现在剩下的,只是一支小小的队伍。它们“嘎嘎”地叫着,昂首挺胸,在我竹条的笼络和指挥之下,出门右拐,径直向场院奔去。
一簇簇的麦苗就在眼前了,鹅们很兴奋。它们加快了步伐。“嘎嘎”的叫声也更加急迫,它们伸长了脖子,笨拙的身子摇摇摆摆。
麦芽很短。鹅们将扁扁的长嘴,贴紧了地面。“咄咄咄咄”的声音,在场院里响起来。
许是饿了,许是在家里关得太久,鹅们吃得非常投入。一旁静观的我,也看得非常专心。它们没有牙齿,可是却能吃得那么迅速。它们食完一处,又转移到另一处。场院虽然各有其主,但自由生发出的麦芽儿,却可以资源共享。那时候的村庄很小很小,但村庄里的人心,却好大好大。
我跟着鹅群走。我紧紧地盯住它们的嗉子。母亲说,嗉子鼓起来,鹅们就吃饱了。我希望鹅们快点吃饱,这样我就可以早点完成任务,然后尽情玩耍。
但是鹅们的嗉子,怎么还是瘪瘪的?它们好像没什么变化。我有些着急。我赶着鹅们转战于一簇一簇的麦苗,希望它们能快点吃饱。
真是欲速则不达。急性子的我,好像每次都是将半饥不饱的鹅们赶回了家门。母亲瞥一眼鹅的嗉子,并没有作声。我也没有作声,却感到非常惭愧。我不知道母亲有何等神力,反正如果是她偶尔的出去放一次鹅,那鹅们的嗉子,一定会被撑得鼓鼓囊囊,歪在脖子一旁。大人之于劳动,好像都是天才。
场院里的麦芽已经长出了几茬。我的鹅们也已经长大。几只母鹅开始下蛋,几只公鹅则被母亲送到了集市,变成了我和弟弟的学费。
初秋了。场院又静下来。父亲要在冬天来临之前,支一盘新的土炕。
找了个晴朗的日子,父亲推土和泥,在场院上拓积。
关于“拓积”二字,我查了字典,还上了百度,又回想当初父亲的那一道道工序,这样的写法,应该能接近它的本义。
天已经开始变冷。准备大干一场的父亲,只穿了一件蓝色的秋衣。他吐一口唾沫,搓了搓手,嘴里哈出热气。
父亲用小推车从场院边上推来了泥土。于庄稼人而言,土,是最亲密的物事。房子,仓囤,灶台,哪一个不是用土垒起来的。还有那热乎乎的炕头,也是用土“拓”成的积,盘出来的。
父亲推了几小车的土,将它们倒在场院里,堆成山形。顶却是平的,父亲在上面,挖一个窝。然后用压井里压上来的凉水,一桶一桶倒进窝里去。水渗进去了,再倒。渗进去了,再倒。父亲握一把铁锹,紧瞅着泥与水混合的稠稀。他要把握住火候,适时地上前搅拌。搅拌的时候,还要在泥里撒进麦糠。
父亲的泥和好了。他蹲在场院的一边抽烟,算是片刻小憩。烟是丰收牌的,橙黄色的烟盒。不是过滤嘴。
父亲抽烟,也喝茶。圆形的搪瓷茶盘上放了茶壶茶碗。茶壶是大肚子的,壶盖和壶把之间,拴一根细细的绳儿。茶碗的碗沿已经有了缺口,碗把儿也已经打碎。但这丝毫不影响父亲的茶瘾,他泡了一壶珠兰,细斟慢饮。茶叶很碎,都是末儿。茶汤很浓,是酽酽的黄色。
最后一碗喝剩的茶汤被父亲泼在地上。他站起身来,将扔掉的烟蒂用脚碾灭。场院里到处都是柴堆,烟火的问题不可小视。
今天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开始了。
父亲摆好了拓积用的模子。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木框。他将模子放在地上,然后用铁锹铲了和好的泥,放到模子里去。等放到差不多和模子齐平的时候,父亲就放下铁锹,开始用手和抹子。他用手和抹子将泥压实,再用手和抹子,将泥抹平。若是泥放多了,就用抹子铲些出去。若是泥放少了,就用抹子铲些进来。当泥在模子里不多不少又抹得异常平整光滑,父亲便用两手将模子端起,一个土坯便脱模而出。这个土坯,就叫做“积”。等它在场院里晒干了,结实了,就可以随意地搬动和使用。它可以盘成土炕,也可以将透风的后窗户,封得严严实实。
父亲“拓”完一个,再“拓”一个。他人在倒退,面前的“积”却在增多。父亲将它们摆得整整齐齐,横看成行,竖看成列。是一个相当完美的方阵。
父亲也很满意。他用脱了线的秋衣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好好看着点,别让东西踩上去。”
刚“拓”出的“积”还比较脆弱,容不得太多触碰,一旦触碰,就会变形。在古朴的乡村,除了偶有好奇的小鸡小鹅会上去刨几爪子,没有人会故意地去损坏这些“积”。
老天对父亲的辛劳也格外眷顾,“积”在场院里晒着的时候,阳光一直很好。它们很快就晒干成型,被父亲一个一个地搬着,摞进家中的棚屋。
场院又静下来了。它裸露在冬天的风里。奶奶总是说:“风再大,也刮不走场院。”奶奶这样说,村里的老一辈,也都这样说。他们以为固若金汤的场院,却早在若干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
需要晾晒的麦子们,连夜占住了公路和大街,它们和来来往往的大车小辆,抢占着黄金的位置。一个个提醒不准在公路上打场晒粮的牌子形同虚设,没有一个人,将它们放在心上。
“赊小鸡”的叫卖也早就淹没在街巷,而遗落在柏油沥青上的麦粒,永远也发不出新芽。那些总是吃不饱的鹅们“嘎嘎”地叫着,在早就消失的场院里,收紧了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