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旧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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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风好。带了母亲,去辉渠的张家溜看流苏。
母亲说:“流苏?什么是流苏?”
我笑了。母亲的反应和我当初一样:流苏,这名字陌生却又惊艳。还颇带了些出世的况味。它必是从古而来。若是现代人,哪有这等意境。
老公说:“当然是从古而来。我小时候就经常去看的。”
老公的小时候,自然称不上“古”,但我还是大为惊异。一向只知道柴米油盐的老公,居然也识得流苏?
老公更加不以为然,洋洋自得道:“岂止识得,我连它小名都知道。它小名叫油根子,山上多的是……”
油根子。这就颇有些山野之味了。其实后来我曾特意百度,这流苏的果儿,是能用来榨油的。朴素的乡人,向来喜欢直抒胸臆,或许这“油根子”之名,也正是由此得之。
母亲是个农民,这辈子应该见惯了沟沟坎坎,山野草木。但对于“流苏”或是“油根子”,却好似闻所未闻。越来越拥挤的现代文明,让一个已过花甲的老人,也越来越远离了山野的气息。
车子向西向南。山路平坦却蜿蜒,老公抱住方向盘,一个劲地打着转向。母亲眼望着窗外,说:“以前这西山里,比我们那里穷多了,这几年,倒比我们名气大了。”
我想起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古话。看似无语静默的大自然,一定有什么奥秘在的。
我们经过雹泉街,那里有雹神庙,有珍珠泉。我们经过落鸦石,那里有桃花源,有榆钱树。我们经过老峒峪,那里是大汶口文化遗址,随便拣拾起一块瓦片,就是一级文物。一个几千年前就被古人选为居所的宝地,必然是灵气所钟。
几番的峰回路转,再经过一个叫做水润道的村庄,便看见了“躲”在山坳里的张家溜。那满村的树影斑驳和桐花满树,将我一下子,便拉回了儿时的初夏。
儿时的老院子里,紧挨着东墙根,也有一棵好高好高的梧桐。它高过墙头,高过房檐,直伸向天空。它带些毛糙糙的叶子非常宽大,纹路粗重的树皮也宣告着它苍老的树龄。每当初夏花开,是一个又一个淡紫色的喇叭。暖风一吹,就落了满地。我有时会将它们拣起来,有时就让它们随意地铺着。它们的香气特别,有些异样的浓郁。
梧桐那么大,我却那么小。不等我长大,梧桐便被砍倒换作一笔家庭的急用。车上的母亲说,砍倒的梧桐卖了200块钱,那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而我对于梧桐的全部记忆,似乎就是小时候院子里的那一棵。自此之后见过的所有梧桐,好像都算不得好梧桐。
却是这五月的张家溜,它一树一树的桐花,开得仍有古意。
还有流苏。刚近村子时,便能远远望见那古流苏的如同覆盖了霜雪的伞状树头。待进得村来,倒是一些腰身尚小的幼嫩流苏,首先吸引了游人的青睐。它们的树龄尽管小,却一样顶着细长的白花。沟沿。路旁。墙里。墙外。或粗。或细。或高。或矮。即便只是指头粗细的一株,也是开了花的。它们和山上的古流苏一样,不减一分白,不少一分色。
这“躲”起来的张家溜,倒真是“家家桐花户户流苏”了。
那十几棵千年古树,就在村南一处不大的山包上。与这静谧的小村,隔了一道不算太深的沟壑。在沟壑的北沿,有当地的人家摆了几盆小的流苏在卖。他们说:“一块钱一盆,很好养活的。”
母亲停下来看。她的本意不在买,她只是想和卖树的大婶,多攀谈几句。因为儿女而不得不移居城市的母亲,一直就贪恋着乡村的气息。
要攀上流苏所在的山头,需要登一段台阶。有陆续的游人。上山的,下山的。我一仰头,居然看见了法兴寺的能虚法师。他着了蓝色的长袍,姜黄的麻鞋,依然是白色的包裹到小腿的布袜。他和一位短打扮的僧人,正一前一后,走下山来。我赶紧举起手机,佯装在拍着山景。他也许觉察了,却只是淡淡笑着,没有不悦之意。听过他的讲经说法,也喝过他亲手泡的老白茶。面对释家中人的恬淡自若,颔首低眉,我亦在自己的心里,双手合十。
窄窄的台阶上,我们擦肩而过。我回望他的背影,目送了他很远很远。他应该,是从他的寺庙,步行而来。他朴素的平底麻鞋,与泥土相沾。那是无上清凉的感觉。
攀上窄窄的却稍显陡峭的台阶,十几棵千年的古流苏,俨然是一队着了白衣的翩翩佳公子。不知为甚,我总觉这古流苏,具备的是男性气质。淡淡缭绕的香气虽然委婉,却必得氤氲出坚毅的属性。偷偷躲起来的张家溜尽管低调,却在千年以来,一直都顽强地延续着,自己的花期。
为了保护这十几棵树,有关部门为每棵树都修砌了堡垒。但依然会有人,小心翼翼跳到水泥砌成的低低的围墙上去。他们绕树三匝,轻轻地抚摸那古老的树皮。踮起脚尖,想要触碰那嫩绿的叶片和淡淡小花。若单是抚摸或者触碰,倒也罢了。倘有谁要超越这局限,想要摘一朵小花或拈一片树叶,那你的耳边,必会传来一声断喝。那个年年都会蹲守在山坡高处的古稀老头,正一脸严肃地瞅着你的一举一动。那想要“越轨”之人,便只得讪讪地,道声对不起。说这花太美了,实在是情不自禁。
人类其实很自私,凡是美的东西,都想据为己有。但大自然中一切风物,自有其来去所处,而绝非“好花堪折直须折”。占有即是破坏,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失去。最好的法则,是顺其自然。唯其如此,才能山依旧是山,河依旧是河。这千年的古流苏,也才能在乡民的朴素守护中,得以保全。
这十几棵古流苏,植于山之北麓。它的周围,还有其他的山果。有樱桃,有山楂。樱桃花已落,刚刚结出的圆溜溜的小果子,还未沾半点朱色。山楂正开花,也是白白的,覆在茂盛的叶上。还有黄的白的各色小花,它们匍匐在草丛中,犹如散落一地的星星。
流苏乃佳木,小花为野芳。俗尘之中的我,却只能流连一刻。
在母亲的赞叹声中,我们相偕下山。有村民在卖山蝎。我惧怕地不敢上前,8岁的侄女却毫无恐惧之感。她趴在那盛放蝎子的桶沿上,与我眼中的“蛮物”,痴憨对望。
我被旁边的一盆绿色植物吸引。它高高的,叶子呈节节上升的趋势。
我问:“是什么花?”
旁边的女子笑吟吟地,答曰:“是百合。”
百合!看着我惊叹的表情,那女子颇有自得之态。看其花形,和城里鲜花店的品种定是不同。依其玲珑之态,应该就是野百合。唯这寂寂山中,才有野百合的春天。
羡慕这里的村民,他们食山肴野蔌,饮朝云暮雨。他们的骨子和身心,都仍是鸿蒙之态,旧日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