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在晚风中

单位的女孩阿敏,晚饭后跑到家里来,诉说她的工作和爱情。
是90后。我与她的年龄,差了将近20岁。但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很是谈得来。
她是生物老师,毕业于曲师大。专业素养自是没的说。个人性情更是恬淡而阳光。她个子高瘦,直发及肩。发梢很齐,一看就是用心地剪过。她喜欢用一枚玫红色的发卡,将头发轻束。衣服是休闲风,喜欢茵曼的牌子,清新的小女生里,带些淡淡的中性色彩。裤子是轻微的哈伦,多数料子挺括,印着抽象的暗花。黑色的紧身小袄,袖口上绕一圈复古的刺绣。平底球鞋,暗红色。少了高跟的牵绊,她走起路来迅疾而又悄无声息。一开口说话,嗓音清脆尖细。自内而外,都是相当爽利的女子。
有安妮宝贝的冷冽,却并不颓废。有雪小禅的超凡,但并不刻意。这冷冽和超凡里,也不缺池莉一样的,烟火气。
应该是去年的一个秋夜,我回办公室取落下的笔记本。一推门,看见阿敏和一陌生的男子在办公室对坐。那时候我们还不是很相熟,但阿敏看见我,立马起身跟我介绍:“这是我男朋友,从潍坊过来的……”她笑盈盈的,态度非常自然。
我微笑着看这一对幸福的人。男孩也向我点头,一派从容的态度。他微胖,戴着眼镜,蛮斯文也蛮踏实的样子。看得出,这是一份相当笃定的爱情。
却很快,就听到了他们分手的消息。办公室偶尔的闲谈里,女人们聊起关于婚嫁的话题。想到阿敏也许好事将近,便想开她几句玩笑。却惹出了她的眼泪。
她说:“我们分了。家里一直就不同意。他在潍坊上班,我父母嫌太远,怕两地分居我会受累。可是我们都没觉得远啊,只要能在一起,我们愿意两头儿跑……”
确实,根本算不得远。办公室里的人,意见相当统一。
我试探着,多问了一句:“那他的意见呢?”
她说:“我希望他能坚持。可是,分手是他先提出来的。我当然也理解他,因为家里一直就别扭着,他也很为难。他已经在潍坊买了房,男人嘛,家里肯定催着结婚。这样一直耗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理解他……但就是觉得心里不好受……”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又要涌出来。
我赶紧打住了话头。虽说早就过了谈情说爱的年龄,但那些与爱有关的情怀,还是很懂得。
自此,再没敢问过。只是在心里,为这份已经六年的感情,深感遗憾。但我希望阿敏能有新的对象,能让人尽快走出情伤的,大概只有新恋情。
但自从上班,阿敏就纠缠在工作里。班主任。跨年级教学。初一一个班,初二两个班。还要为初三,辅导生物实验。她几乎没有一丁点儿自己的时间。她说,忙也挺好,来不及忧伤。
但就在这样的忙碌和忧伤里,阿敏还是报名了两个考试。一个数学教师的资格证,一个潍坊地区的事业编。她说她最喜欢的其实是数学,希望能成为数学老师。她渴望考到潍坊去,那里有更浓厚的,文化的氛围。
每天晚饭之后,阿敏都要到办公室学习。为了节省时间,她有时就吃一碗泡面,吃完了还要在微信上晒图,说:“一碗辣面下肚!整理好心情,开工!”摊开的那本考试用书上,划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种颜色的标记。看着那些图片,我想,她不是安妮不是雪小禅更不是池莉,她应该是三毛,一腔热血时刻准备着,要奔赴心中的撒哈拉。
考试已经临近。工作也让她焦头烂额。还貌似,有了新爱情。她说:“有点乱。”
于是在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她按响了家里的门铃。
准备下楼接她。但她的步子快,很快就到了门口。她还是笑盈盈的,用尖细的嗓音叫着:“李老师!”一边摊开手,说:“给你带了一只芒果!”我接过来,芒果熟得正好,似蒙胧的月色。那不太规则的圆形,握在手里,是刚刚好的弧度。
给她泡了茶。应该还不是喝茶的年龄。她应该属于,一只青涩的芒果年纪。
她说:“真的好累。初三的实验操作快考试了,以后中午需要加班。感觉快喘不动气了……”
我说:“爱情呢?顺利不?”不是要转移话题,更不是想打探隐私。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从业之初。那段无比灰暗的日子里,能支撑起自己的,只有爱情。
阿敏笑,又皱起眉头:“一直都在犹豫……总觉得哪里不对……总是和以前的男友比较……”
剧情有点像小说。阿敏本是去陪闺密相亲,却被男主角一眼看中。那男孩大概也很优秀,于是两个发小级别的女孩甚至连同她们的双方父母,都经过了各自痛苦的挣扎纠结和误会,又在彼此充分的沟通信任和理解之后,让一切都朝着美好,继续向前。
那男孩也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新人,就在城里最好的高中,教授数学。她说:“因为有数学情结,我对他大概有一种潜意识里的认同感。他大学时代即是学生干部,所以待人接物很成熟。父母相当满意。我原先的男友,比较木讷,不善言辞。因此不怎么入我父母的心……”
不由在内心里,一声长叹。其实我们都喜欢老实人。但老实人在现实中,却最容易碰壁。我们都知道伶牙俐齿者未必内心纯良,但伶牙俐齿在现实中,多数又很得人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不能一眼看透事物的本质,它需要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发酵。
男孩的工作学历身高面容,都一览无余地让阿敏的父母非常满意。其他的,好像无须再深究。于是一切,都在飞速地进行。
阿敏却说:“可是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啊……每次都是我回城时去看他,他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他总说工作太忙,没有空闲……一起吃饭多是我请客,他很少掏钱……我一不开心,他就说,他是找老婆,又不是哄小孩儿……”
我边听边思忖着。
“我知道他家的经济一般……我也理解,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我觉得,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哈……”
我说,我懂。
“我以前的男朋友,钱是尽着我花的。钱包可以随便翻。我怎么撒娇都行,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恼的。他希望我跟他去潍坊,即便我辞了工作什么也不干,他也愿意养着我……”
“我们分手后,他来看过我一次,是我生日的时候。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他给我买了礼物,从潍坊送过来。他问我有没有新恋情……他很想先看着我结了婚……”
我的心,在此刻,疼了一下。
“他学历不高,只是职高毕业,但能力很强,事业做得很好……可是父母觉得坚决不行,嫌他的学历太低……”
我想,除却两地分居,学历大概也是阿敏父母非常在意的因素。既在凡尘之中,又有几人能够免俗。
阿敏说:“可是我并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就如我现在的工作,我一点都不喜欢,是父母非得让我考老师,说女孩子当个老师就不错,说有个固定的工作是正事。可是我喜欢潍坊,我宁愿自由地去潍坊发展。像现在这样,大把的时间被扔在了应付那些无谓的检查中,有什么意义啊……”
的确如此。现在的工作,除了教学有其真正的价值,那些自上而下自欺欺人的检查,真的是浪费了太多的光阴。从教20年,就是一部新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此,阿敏经常在办公室仰天长叹:“什么时候能改变啊!”
我说:“寄托在你们身上……”
是真心话。记得以前,80后被说成是垮掉的一代。到了90后,还是被这样说。好像无论哪一代的上一代都相当自恋地以为下一代不可托付,但事实却是,无论哪一代的下一代也都强过了上一代。倒是我这70后,应该赶紧退出历史舞台。学生们是00后,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老旧的”马列主义老太太”。而在与90后的比拼中,我更是早就甘拜下风。
阿敏所教的生物,在所有学科的成绩排名中,是最好的。她当然非常努力,但并不吃力。倒是那些需要应付的“假工作”,让她相当头疼。
我跟她一样,虽从教多年,但依然不能适应这令人无语的现状。我痛苦着自己的不能为民请命,但我坚决,不会为虎作伥。
工作。爱情。90后的女孩,显然比我当年要个性锋芒,剑拔弩张。
我说:“也许,他的表现是有些不够爱你,但我相信他对你的感情不假。要不当初怎么会鼓起勇气,冒着会伤害你跟闺密感情的大不讳,说出‘爱你”两个字。但工作之后的爱情,就是相对现实,既然冲着结婚而去,也就省略了太多的东西。而这些被省略掉的,恰恰是我们女人,非常在意的部分……”
“对啊!我说我想考到潍坊去,他很不赞同。他说这里有我们更多的人脉和资源。他的这些想法,总让我感觉太世故……”
我点头。称是。
“还有,他从来都是西装革履,而我,总是宽松和休闲。他老说我穿衣太随便。其实他的风格,我更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如果不是工作的需要,在生活中也西装革履的人,多数带些,政治的气味。
正交谈间,阿敏的电话响了。她没有接。但停了之后,又固执地响起来。她说:“是他,我不想接。我想静一段时间,好好想想。”
我说:“接吧。他心里有你。我确定。但你也不要太着急,慢一些,会更好。”
阿敏接了电话,那边应该是问候和叮嘱。她说在同事家闲谈,她说了我的名字。那男孩知道我,他们两个一起,读过我的书。她最后说:“你休息吧,这么晚了……”
等她挂了电话,我又说:“他心里,绝对有你。临睡前想起的那个人,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会颇有分量……”
阿敏点头。看看时间,居然就快到午夜。她起身告辞,但并没有倦意。年轻,真好。
送她下楼。马路上空气清冷。不记得有月色,只有路灯昏黄。小镇的夜晚确实太过孤寂。
挥手道别,阿敏依然步伐矫捷。等她的背影消失在学校的电动门内,我才转身回楼。
桌上的那壶老白茶依旧醇浓。我们还远远的,没有喝透。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