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恰逢我在青岛演讲。忙完公务后放松下来，心思早已奔向那辽阔蔚蓝的海岸边，享受一番喝着啤酒看大海的豪爽与畅快。
身边的朋友告诉我，这即墨田横镇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祭海节，不妨前去一探 ——
能在纯朴风景里体会纯粹民风，一直是我旅途的最大满足，我当然兴味盎然，说走就走。
“祭海”二字意象磅礴，惹我在脑中立即翻腾起电影画面，耳边仿佛响起海浪滔天的巨大声响。
这些年几乎跑遍中国，地域特色独具的各类祭祀活动，总是我的兴趣所在。但要论真正大规模的祭海，我在旅途中还真的从未亲见，这次来山东，真实在。
远处便是传说中的田横岛，避在海的一角，恍若隔世
高大的汽车，驶在去往田横镇周戈庄的路上，远远便听到隐隐的喧闹，这热闹的声响仿佛从天边传来，透着发自内心的干净和快乐，车窗外的空气中，也弥漫着浓浓的香火气息和热腾腾的食物香味。
田横岛是即墨东部的一座孤岛，漂浮在碧海蓝天中。
如果你觉得这岛名字耳熟 —— 没错，这里就是当年田横避世及之后五百壮士集体自杀的地方。小岛由此得名，田横豪情永存。
英雄男儿，有情有意。
当年，徐悲鸿有感这出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武士集体自杀事件，创作油画《田横五百士》。
每年3月18日前后举办的田横祭海节，在对岸田横镇周戈庄临海的一片开阔的沙滩上举行，近情情怯，与那几个世纪沉默独处的田横小岛隔水对望，情脉脉，不絮语。
当地渔民都认为，此地祭海，最早因徐福东渡日本而起；而这完好依然的田横祭海节传统，至少也已走过500年风雨岁月了，这个被选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祭海仪式，意义格外厚重。
我随口问车上给我们带路的当地老乡，现在还有祭海的必要吗？老乡朴实的眸子里闪动着一种坚持：“怎么不祭？俺们多少代的规矩了！”
田横祭海倒计时，一个都不能少
车还在行路，我请老乡给我临时补课。一听果然热闹，祭海节讲究多多。
祭海节都供谁？
这里祭海节供奉的神明，有海神东海龙王、本地信奉的海神娘娘“天后”（也就是南方说的妈祖）、保佑来往船只的孙仙姑和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看样子，与海有关的八方神仙，祭海的时候多多益善。
龙王、妈祖、仙姑、观音，这四位，够权威
而有意思的是，除了以上几个神仙，祭海节还供奉“赶鱼郎”。这又是哪路神仙？
——
不知道了吧。这“赶鱼郎”，是这里渔家人对鲸鱼的尊称。因为鲸鱼喜欢追食大鱼群，出海遇上鲸鱼出现，那就赚大发了。当地的渔歌这样唱：“赶鱼郎，四面窜，当央撒网鱼满船。”
所以，在当地人口中，鲸鱼除了被叫做“赶鱼郎”，还有一个更亲切的称呼“老赵”，像是带着一起喝酒一起扯家常的热乎交情一样。
这“老赵”也不是胡乱叫着玩儿的。
山东人都知道，财神老爷有个凡间名字叫赵公明，这一口一个“老赵”，就是在跟财神爷攀交情呢。认真一点的渔民，还会管鲸鱼叫“老人家”，对这带来丰收的“财神鱼”毕恭毕敬。
=
“老赵”，这一位，够特别
拿什么供奉你，我的神？
对祭海的诚意有多深，祭品代表我的心。而田横祭海节上那些堆成小山的各种祭品，绝对让你大开眼界。
必不可少的“三牲”：猪、鸡、鱼 —— 地上走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一样都不能少。
猪，找三百斤的黑毛大公猪。老乡们愿望质朴，猪越大，财发越大。
鸡，选个头足的红毛大公鸡。老乡说披红挂彩、大发洪财。
鱼，用大个儿的肥美鲈鱼。这鲈鱼在当地可是名贵鱼种，专上重要考究的筵席。
三牲有幸
而在我的眼睛里，最特别的祭品，要数田横镇的蒸面塑，也就是香饽饽了。
我的山东朋友刘老哥，每到春节，总会给我寄来个头硕大的香饽饽。味道劲美自不必说，关键还漂亮喜庆。上面用细小的小弹簧，缀上各种各样形态生动，振翅欲飞的面塑小昆虫，常让我心爱地无从下嘴。
而在田横镇，每年祭海前十几天，渔家媳妇们便开始忙着蒸面塑。五彩缤纷的大面团，每个重达三四斤，做成寿桃、圣虫、海鱼等各种模样，温润娇憨。而谁家的面塑做得最精致最漂亮，谁家的媳妇就会成为祭海节上真正的“香饽饽”，巧妇之名也就不径而走。
赏心悦目的香饽饽
这时候，最有资格评判香饽饽好坏的，就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们。她们可是一代代淘洗出来的“资深香饽饽”，袭承着、光大着，也传授着这民间智慧和家常艺术的最精华。
此外，每到临近祭海的日子，当地的船长，都要请上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用黄裱纸书写“太平文疏”。写太平文疏时，要点上一炉香；还要搞搞平均主义，给龙王、海神娘娘、财神、仙姑、观音菩萨5位神明各写一份。而祭海时的对联，则要请村里书法最好，且最有文采的渔民来写。
我猜，祭海传统的长期存在，没准也会督促着这里的渔民，努力学文化。
而在祭海前一天，渔民们还要把各村的龙王庙打扫一新，悬挂上大红灯笼，摆上香炉、祭案，贴对联，披红挂彩。船上也打扫干净贴上吉祥的新对联，插上一面面鲜艳的彩旗。
至此，才算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良辰即时的启动祭海仪式了。
田横祭海进行时，海天间的狂欢
在内心一幕幕图景交织之后，车轮停住，我们目光的前方，正是祭海节的海滩。
人海连着大海，一眼望不到头。
走过松柏门
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虔诚的渔民们，已经在龙王庙前的海滩上，扎起了高大雄伟的松柏门。
松柏门上悬着匾额，挂满彩灯，张贴大红对联。强烈的颜色对撞，像是巨大信心的一种注入，松柏常青，四季常安。
在浅海处，大小渔船上彩旗猎猎，船身一字排列，船头面朝大海，渔具和网具整齐划一。船的整体肃穆，配合海浪的宁静起伏，显得气势非凡。
几千只船拉出雄壮又虔诚的线条，美得阳刚热烈
一阵阵苍劲有力的渔家号子响起，混沌了时间。渔民们开始以船为单位，像祖祖辈辈那样虔诚，在海滩上摆供。
一张张供桌上，摆满了面塑圣虫、寿桃、鱼和各类糖果点心；桌前的红漆矮桌上，一头头黑毛公猪昂首向前，一只只大红公鸡精神抖擞，在场的所有生命，都感受着这股仪式的魔力，用沉默，来沉浸其中。
海的力量，一浪浪向岸边打来，供桌上满当当的祭品，冲撞着视觉。天地之间，恍惚间只剩下涌动着的海洋和隐隐期待的丰厚的物质，真是大阵仗。
祭海正式开始
当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来的时候，老乡说，祭海仪式开始了。
只见上百位船老大身着古代盛装袍服，在龙王庙前齐齐朝拜，一同饮罢壮行酒，然后登上祭台，往空中大把地抛撒糖果。台下的观众都在嬉闹着争抢。我惊怪上了年纪的老乡怎么也会咬着嘴唇振臂抢夺，他说你不知道，“谁捡的糖果多，今年就会交大运”，很灵。
气场在轰响糖果的一分钟里略有松动，但很快，整个祭海现场又自发地安静下来，又感觉到海风从遥远的海那边吹来。
海风拂过的祭台上，古代武士装束的鼓手和号手，开始敲起一面面贴着大红福字的大鼓，吹起两人才能抬起的金色长号，严整威武，鼓号震天。
上罢香火，身着庄严古代祭服的主祭人开始恭读祭文。他拉开一段红色绸缎卷轴，高声念出对大海的祭奠和感恩，念出对来年丰收的期盼和祝愿，请诸神保佑渔人世代平安。
抑扬顿挫间，是与海与天的对话
船老大们扛出整坛整坛的即墨老酒，倾倒在大碗中，将酒碗高高举过头顶，用唱渔歌练就的清亮歌喉，唱起了祝酒词：“一敬酒，岁岁平安；二敬酒，鱼虾满舱；三敬酒，感恩大海”。
歌声随风飘向海和天之间，船家碗中醇香的即墨老酒，洒向天地大海。
而穿着飘逸古装的渔家姑娘，拎着装满花生、栗子、核桃、桂圆、红枣五果的篮子走上台，主祭人、陪祭人将篮中美味五果撒向大海。船老大们点燃写好的“太平文疏”，然后磕头朝拜。
狂欢才是主题
随着主祭人一声：“祭海典礼礼成！”欢呼声、鞭炮声和鼓乐声，再次响彻这个海边小镇。
一年的期盼，在仪式上功德圆满，一年的辛苦，要随这祭海大典风吹云散。一切，以快乐之名升腾。
接下来，是大家的最爱，连续三天三夜的“大戏”。当地渔民尊京剧为正剧，也就是大戏，但是当地别具风格的“柳腔”，在这狂欢场合，也是必不可少。
大书、大戏、大动静，乐他个天翻地覆
在这期间，渔民们都会在家里设宴，款待前来参加仪式的亲朋好友，而之前摆满供桌的祭品，自然就成为聚餐时的大菜。
而在这只有快乐也只需快乐的三天之后，祭海正式结束，渔民们会满怀信心地扬帆出海，开始新一年的忙碌和收获。
我也想在此停留三天三夜，但不可能。尝过祭海节上品种多样的海鲜，吃过地方特色的麻片之后，我们只得上车，作别美丽的田横镇。
与中原人士眷恋土地不同，靠海人家，以海为神。而在田横岛，当年武士忠义守节的精气神，穿透千载历史，至今还在影响着渔人和海彼此全身心的互敬互重。而海的阴晴不定，让慷慨与凶险并存，而靠海生活的人，有着更加坚强粗粝的生命哲学。
也正是这次田横祭海的经历，引发我之后专程两次的即墨之行，在那海边的乡野田舍、古港老庙间，去作更深入的探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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