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业科技尚未发达至今日之层面的上个世纪里,我们的父辈,都曾为操持生活练就出一双灵巧生花的能手。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因身处疫情防范区禁足,方有闲隙翻腾出荒废多年的毛线编织事宜,偶然发掘出这一副小小的毛衣针。
这副针是父亲在我还是学龄前后阶段时,亲手为我打磨的,跨越近半个世纪了,一直收藏着并不觉特别。而今拂去岁月的尘封再现眼前,物尚在,人不在。
当年他为正孩童的我磨针,不知是否有所期望,若说在手艺上,惭愧自己定是辜负了他老人家。但他不会知道,这四根针却存为了我一辈子的珍宝。而经由父亲亲手的小物件,还保有着不多的几件,每每触及,深感富足。
那时没啥玩具,作为科研人员的父亲会用他调显微镜、绘制标本的手,为我折出一篮子的各色纸质玩具、用火柴盒叠黏出微型写字台,还有木质的铅笔盒、饰物盒、木柄刀等等小玩意儿。
小时候孩子们流行玩轴承车,就四个轴承小划轮上垫一块木板那种,坐上面用脚踮着划,看着别人玩好羡慕。
我家早年住房一侧刚好有一溜长长的缓坡,等到父亲得空一出手,直接设计打造出一辆带手扶龙头的方向盘和有搁脚的高配版轴承车。推到坡顶坐上去,手一扶脚一搁,方向一打,便顺坡朝底呼啸而下去,甚是拉风。
那年月为操持家务,搞科研的人亦可以随时秒变成工匠、木匠、铁匠什么的。
家住一楼有小院儿,在公家还未统一砌水泥围墙之前,是父亲自己亲手编打围织起来的竹篱笆,能爬一些藤蔓植物;记得后来还在小院一角搭出个小保温房,给奶奶坐着挡风晒太阳、放些怕冻花草。奶奶帮扶着父母把我们兄妹仨拉扯大,辛勤过后亦能这般暖暖和和地活过了九十多。
那会儿每个家庭但凡能用双手捣鼓出来的生活用物,就不会选择购买。自砌的炉灶、自做的纱门、自制的门槛儿………那时候的慢日子清贫却不穷困,大人们忙忙碌碌,孩子们单纯无虑。回忆里多数是暖暖的温情色调。
婚后除了我依然还常回去,父母很少来我家。儿子出生后为晒尿布这事,父亲却不请自来为我在阳台外原有晾衣杆的基础上,专为尿布拉起一根粗粗的铅丝,固定上一排小夹子,尿片随便晒。
给阿阳最早买的少儿保险,就是人家经过楼下时抬头看到这醒目的一长排尿布旗才笃定地上楼促成的。
还有,老人家为我敲打出来的薄铁皮小簸箕,与地面之密贴,用刷子扫细灰或扫猫爪带出来的碎猫砂简直绝了;他给我用棕榈丝绑的扫帚也顺手,竹柄都包了浆,还一直不舍得换掉。老人家临走前一年还和我絮叨,他储藏室里还有不少棕丝、箍桶的木板呢,就是没力气箍了绑了……可是这年头,到哪里还能找得到既有力气又有手艺的人来驾驭这些老存货呢。
没了,身边没有了,时代不同了。不然李子柒的视频缘何会火出圈呢,主要就因为,从前那些稀疏平常的生活琐碎已然成了现代都市生活里的罕见稀缺。
公公是一名参加过抗美援越的老军人,在他的军旅生涯里,自制的东西可能就更多了。
我有一套四把的小折叠椅子,是他老人家的木工活;他甚至还会用提扎针法绣花和各种图案;那把木柄铁锅铲也是他的手艺,我用了好多年,铲子合手到没了它就感觉不会做摊饼了似的。儿子小时候称爷爷是他的玩具医生,不解释也明了。
手工制品被越来越频繁的工业制品所替代,老人的离开,某种意义上说,也带走了一个时代,那一整个全民手工的朴素年代。时代不断更迭,是再平常不过的自然规律,坦然接受的同时,依然会对那个年代迷恋至极。
我并不稀罕如今物质上如何的豪华阔绰,我更珍视那些并不起眼却带有历史温度和人文情怀的被淹没在岁月里的老旧物。那些借助工具利用双手做出来自己心想心仪的器物,是富含着人类不同于其他动物的智慧和个性在里面;也不同于只凝聚少数人智慧、缺乏个性、批量产出的机械制品。
那些也许粗糙暗旧却本真质朴的平凡物件,灵动着生活里细碎流淌着的物事,顾盼并琐记着我们斑驳的流年,若繁若简,若尘若禅。那上面铭刻的痕迹,收录的时光,承载的记忆,还能有什么可以替代?
而及至如今,父亲的老旧物之于我,视若珍宝。老人不在了,经过手的物件还在,也是某一种意义上的交付与传承吧。
那上面残留着他们双手的温度,倾注了他们日子里的眷恋和深情,一份凝聚,久散不尽。睹物若见人,那里面沉潜着所有与之相关的往昔里种种的悲喜交加。
它们老旧在岁月的皱痕里,凝结成深深的念想,冥冥中恍若故人一般,那么静、那么近的适时相陪。
又及一年清明时,疫情当下,回不了我的老家。只得谨以上面的文字,权当作为对我祖辈、父辈遥遥的祭奠与缅怀。
好在眼前至少还能上山,为公公的坟前扫去隔年枯衰的枫叶、焚一炷清香,也是安慰。
清明时节。落笔于南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