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缕，葩吐丹砂。”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见第17回）看来，“红”和“绿”缺一不可。

那株西府海棠，据说是“女儿棠”。宝玉评此花：“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见第17回）。一般的海棠没有香味，故有“海棠无香”的说法。然而，西府海棠却是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对此，宝玉题为“红香”，并无错处。

海棠与“春睡”或“春梦”有关。湘云的花签，便是海棠，上题“香梦沉酣”四字，有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见第63回）。她偶填柳絮词，也是调寄《如梦令》（见第70回）。在秦氏的房中，还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见第5回）。

宝玉生日那天，大家在“红香圃”行令；湘云醉卧时，也是“香梦沉酣”，“红香散乱”，且“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见第62回）晚上，宝玉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划拳，后又枕了那“红香枕”入眠（见第63回）。

海棠与睡梦有关。有海棠的这一侧（西侧），便是卧室。“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见第26回）。卧室的主色调，看来是红色。

芭蕉象征着愁绪情思：“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见李商隐《代赠二首·其一》）；“戏问芭蕉叶，何愁心不开”（张说《戏题草树》）；“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见李清照《添字丑奴儿》）；“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见郑板桥《咏芭蕉》）。

唐代钱珝有一首《未展芭蕉》：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这便是“绿蜡”之典的出处。据此，宝玉将“绿玉”改成了“绿蜡”（见第18回）。那幽微的情思，犹如一卷缄封的书札，谁能有缘拆看？不用说，宝玉就是愿意用心去品读的那个人。

说到芭蕉，宝玉、黛玉、探春等处都有。二玉的芭蕉，更多幽情；探春的芭蕉，更多离愁。这与院落主人的性情或命运有关。

芭蕉是书斋的经典搭配之一。有芭蕉的这一侧（东侧），便是书房。“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见第41回）。书房的主色调，看来是绿色。

脂批云：“除闺阁之外，并无一事是宝玉立意作出来的。大则天地阴阳，小则功名荣枯，以及吟篇琢句，皆是随分触情”；“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亦由情，读《庄》亦由情。”（见第22回）宝玉读书，皆是因情。一心所系，惟有闺阁。要和薛林这些才女交往，又岂能不读书呢？

“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见第17回）。这一“更”字，显得芭蕉的分量还要略重些。在我看来，“红”和“绿”似可象征女儿的两个方面：姿容娇艳，有如海棠；芳心幽微，好似芭蕉。若是只爱前者，则与众纨绔无异。

比如贾琏，便喜欢尤二这般的：模样标致，性情温顺。既能满足感官需求，又能满足控制欲望。换作是黛玉，虽然薛蟠也会为她的风姿而酥倒，但不会有心思、有能力去洞悉她的内在。他们只是从自己的欲望、需求出发，而没有把对方当作一个“人”来看待。按照马丁·布伯的说法，是“我与它”的关系。

宝玉的独特之处，在于“意淫”。对此，脂批解道：“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所谓“幽微灵秀地”，便是“女儿之心，女儿之境”。若非细心体贴，又怎能臻于此境？宝玉和女儿，是“我与你”的关系。

海棠是“红”，芭蕉是“绿”。欣赏女儿娇艳的姿容，品读女儿幽微的芳心，正是怡红公子、闺阁良友的本色。

2020-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