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
(2012-06-20 15: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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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文化 |
分类: 品石录_芳情雅趣 |
“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他们顽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见第20回)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庚辰侧批:全是袭人口气,所以后来代任。】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庚辰侧批:金闺细事如此写。】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庚辰侧批:虽谑语,亦少露怡红细事。】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在宝玉眼里,那麝月“公然又是一个袭人”,而脂批亦觉麝月“全是袭人口气”。在袭人生病时,那麝月便充当了袭人的角色。不难推想,在袭人走后,麝月也可在某种程度上替代她,故有“后来代任”之事(除她之外,似乎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选了)。
晴雯出去后,“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此女的表现,可谓娇俏可人(而脂批亦是连呼“可儿可儿!”)。
紧接着,便是一段脂批:“这里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
黛玉和袭人,是宝玉认定要“同死同归”的两个人。然而,其结局却是一死一去。薛林二姝(在第45回后)契若金兰,麝月袭人亦素来亲厚。在黛玉死后,二宝成了夫妻;而袭人走时,则说要“好歹留着麝月”。
在群芳宴上,麝月掣到的是荼縻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还有一句诗:“开到荼縻花事了”(见王淇《春暮游小园》)。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宝玉所题的蘅芜苑对联:“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宝钗和麝月,均和“荼蘼”有关。
荼蘼,又称酴醿。东坡有诗云:“酴縻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开到荼蘼花事了”,“睡足荼蘼梦也香”。荼靡花开,标志着“花事”的终结。花事了,好事终。宝钗和麝月,正是陪宝玉到最后的人。
麝月的认真负责,与袭人颇似。不过,她也有自己的特点,比如口才。
晴雯撵坠儿出去,坠儿妈不服气;而麝月的一番话,便说得她“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见第52回)还有一次,芳官和干娘吵起来,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见第58回)面对那些难缠的婆子们,麝月擅长以言语“震吓”,常说得对方无言以对,从而达到平息事态的效果。这正是袭人想要的。晴雯性太急,事到临头,常不得要领;而麝月呢,则是从容不迫、条理清晰,如宝钗一般“句句有理,难以驳正”(见第34回)。
然而,她口才虽好,却不卖弄,只在必要时(如晴雯遇到麻烦、袭人需要帮忙)才出手。宝玉提出要替她篦头,她便坦然接受;而面对晴雯的含酸,亦有着宝钗般的大气。随分从时,有如宝钗;淡然无争,又好似岫烟。浑然天成,宠辱不惊。宛若一泓清潭,平静而深沉。
在我看来,书中的主要人物,在怡红院的丫鬟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投影:袭为钗副,却也有着黛玉的某些特性(成为梦中可卿的替身,还和香菱换过裙子);晴有林风,具有二玉的某些共性(如“风流”);而在麝月的身上,则有些宝钗和岫烟的影子。
麝月一出场,便是伴梦而来。春梦云散,“媚人”不见;而在一场劫难后,“晴雯”不存;而“袭人”呢,亦是嫁人而去。当初的四个伴梦丫鬟,到最后,便只剩了她一个。
关于麝月的文字,多与“镜子”有关。麝月和宝玉,曾在镜中相视(见第20回);还提醒过晴雯放下镜套(见第51回);贾玉对镜梦甄玉,麝月亦给出了一段评论(见第56回)。而诗文中提及的“麝月”,也与“镜子”有关:在《夏夜即事》中,有“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见第23回)而在《芙蓉诔》中,亦有“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见第78回)
二知道人点评麝月之名:“妙!镜子。”吴世昌先生也曾说麝月就是一面镜子。有人甚至把她与“风月宝鉴”联系起来。
关于“风月宝鉴”,那道士道:“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见第12回)此镜的功用,看来是疗治“邪思妄动之症”了。
石头说:“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见第1回)
《风月宝鉴》和《石头记》,原是一书之二名。在我看来,这麝月似乎颇得道人/石头的言中三味了:闲静自守,无“邪思妄动”,不“谋虚逐妄”。麝月不是“镜子”,倒像是善于照“镜子”的人。
“麝月”之名,按宋淇先生的说法,就是旧时女子额上的一种妆饰。“麝月”和“檀云”,与女子的“梳妆”密切相关;而“梳妆”之时,“镜子”则是必不可少的。
那宝钗带来可疗治“热毒”的“冷香丸”,而麝月或许也有一面可疗治“邪思妄动”的“镜子”吧。一旦“凡心偶炽”,便可能“轻举妄动”、“谋虚逐妄”。以我的理解,“冷香丸”和“风月宝鉴”,从本质上说是一致的。“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在红尘中可谓弥足珍贵了。
心静如水的麝月,只是默默地陪伴着,随他一路走来,悲欢遍尝。最后,再看着他绝尘而去。开到荼蘼,便是梦醒的前夕。
《好了歌》中所说的,是世人想要抓住的几样东西。脂批云:“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见第21回)对宝玉而言,(在黛玉袭人去后)若连“宝钗之妻、麝月之婢”皆可离之、弃之,那么红尘中还有什么不能放手的呢?
在宝玉“撒手”后,宝钗麝月的结局如何呢?
在我看来,金陵诸钗皆是“真真国”女儿(画中婵娟,所谓“虚花”),原为顽石/神瑛的一梦而设。一旦梦醒,那么梦中的人物,自然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犹如《百年孤独》中的那个小镇一般。
2012-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