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母蝗虫”说起
(2011-12-15 17: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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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文化 |
分类: 品石录_芳情雅趣 |
在“潇湘子雅谬补余香”一节中,黛玉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见第42回)
对此,宝钗评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
实际上,“母蝗虫”之称在前一回的回目(即“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中就已出现过了;而在此回的回目中,则称之为“雅谑”(与“兰言”相对)。书中的宝钗和李纨,都是较厚道的。然而,对黛玉之言,宝钗大加赞赏(并给出了注解),而李纨也没有站出来反对(前番还劝过凤姐鸳鸯呢)。
此回中林黛玉的“雅谑”的对象,除了刘姥姥,还有惜春宝钗等人。显然,“解疑癖”后的她心情很好,满嘴的俏皮话,逗得大家很是开心。
以我的理解,这个“母蝗虫”,大约是形容刘姥姥的吃相。她(黛玉)所笑的,是刘姥姥“大嚼”的样子。
“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她的“食量”的确很大。比如,吃点心时:“别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一两点就罢了;刘姥姥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且都作的小巧,不显盘堆的,他和板儿每样吃了些,就去了半盘子。”
在贾母等人携刘姥姥“大嚼”之前,有这么一段:
“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贾母益发得了趣味。”晚饭后,又“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
看来,这位刘姥姥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刘姥姥的那个世界,对贾母而言,是陌生的、新鲜的,就如同刘姥姥之于大观园。刘姥姥这一辈子,所见、所闻应该够多了,而贾母却是听不够,逼得人家只好即兴编故事了。
对贾母而言,这也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大餐。我们只看到刘姥姥是“母蝗虫”,那贾母的“食量”可也大着呢。
刘姥姥走前,对凤姐说:这几天“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刘姥姥这一游,可谓是一场全方位(视觉、味觉、听觉)的大餐。
那些吃的、看的,自不必说了。听音乐时,刘姥姥喜得手舞足蹈,被黛玉打趣了一下:“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史记·夏本纪》载:“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这里的“箫韶”,即舜之《韶》乐。
“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由宝玉的反应来看,这音乐大约堪与“圣乐”相比了。
那刘姥姥不过是村野之人,又有些醉意,手舞足蹈原是发自内心的、不加掩饰的快乐。对她而言,这就是听觉上的“大嚼”了。
说到贪吃,与“蝗虫”比较接近的一种动物,便叫做“饕餮”。这是上古四大魔兽之一,据说极为贪食。在古代的钟鼎彝器上,多刻其头部形状作为装饰。在宝玉的咏螃蟹诗中,有“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之句。其中的“饕餮王孙”,是指贪吃嗜欲的贵族子弟,亦是宝玉自指。
该诗中还有一句:“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其出处是苏东坡的《初到黄州》:“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苏东坡是个美食家,自谑为“老饕”,还曾作过一篇《老饕赋》。“老饕”一词,此后便成为美食家的一种别称。
“婉彼姬姜,颜如李桃。弹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璈。命仙人之萼绿华,舞古曲之郁轮袍。”“引南海之玻黎,酌凉州之蒲萄。”对刘姥姥来说,《老饕赋》中所描写的,似乎就在目前。对此,她虽然不会挥笔写出一篇什么赋来,却也是借着醉意、手舞足蹈一番,很享受的样子。正所谓“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
“携蝗大嚼”后,众人进了妙玉的拢翠庵。那宝钗用的茶杯上,便写着“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这正是在黄州时期。苏轼在朋友的帮助下,申请到几十亩薄田,于是带领家人开垦荒地,种田帮补生计。此时,他的生活状态,和那位守着两亩薄田度日的刘姥姥,倒有几分类似。
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 ... 一个诗人,一个小丑。”林语堂对苏东坡的喜爱,可谓溢于言表。显然,这里的“小丑”并非贬义,而是说他幽默搞笑、有着喜剧演员的天分吧。与刘姥姥相比,不过是两种风味罢了。
刘姥姥贪馋能吃,被黛玉谑为“母蝗虫”,那吃相自然是不雅的。作为村野之人,她没有受过什么教化,不过是一种本性的自然流露罢了。
对宝玉湘云等人的“割腥啖膻”,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湘云却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据说北京烤肉季的烤肉有两种吃法:文吃和武吃。所谓武吃,说的是自烤而食的架势、吃法。手执尺二长的‘六道木’,在烤肉炙子旁,一只脚蹬长条板凳上,自将腌渍好的肉,摊在烤肉炙子上翻而炙熟。自己取料、掌把火候,边烤边饮酒。而文吃呢,则比较斯文,是指由厨师烤好后由服务员送到餐桌上吃。
看来,宝玉湘云等人的“大嚼”,大致属于“武吃”的一路了。既被黛玉谑为“花子”,其吃相恐怕也不会比“老饕”们好看到哪里去。当然,她们是文人雅士,有着“锦心绣口”,那就是湘云所说的名士风流了。
湘云性格豪爽、开朗风趣。既可“腥膻大嚼”、亦不失“锦心绣口”,正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这和那位性格豪放、自称“老饕”的名士苏东坡有着几分相似。
在后面的联诗中,湘云才思敏捷,于是便出现了“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的场面。众人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而刘姥姥呢,被携入大观园“大嚼”一番后,竟以醉卧怡红作结,也算是意想不到的奇遇了。否则,以她的身份,何以有机会见识宝二爷的卧室呢?
一进时的生疏,二进时的欢乐,三进时的萧瑟。从畏怯的“亲戚”,到戏谑的“小丑”,最后竟成了荣府的“恩人”!当一切尘埃落定时,那刘姥姥大约会如福贵一般,将这一段故事向世人娓娓道来。以她的天赋,自能讲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试想,若无此一番“大嚼”,又如何能有这样的好故事呢?
前有刘姥姥的“大嚼”,后有史湘云的“大嚼”。二者对看,倒也相映成趣。能教人忘了吃相的,一定是天下少有的美食吧。刘姥姥的这种不加掩饰的自然流露,反倒更让人感觉酣畅淋漓。比之湘云,别是一种风流。
读此书时,我们犹如置身于大观园内。面对着作者精心烹制的这场全方位的饕餮盛宴,那种顾不上吃相的“大嚼”,是件多么快意的事啊!
2010-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