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林寺这么多天，最大的乐趣，居然还是自己爬山的时候发现的。北方的山混沌，近年封山育林，多了些草木，有点元人画上的繁杂，打开了卷轴，是一层接一层的不尽青绿；却还是不比南方的山清峻奇崛，南方的树丛繁茂到了空翠湿衣的地步。北方的山虽是点染得绿了，却像东莞那些小厂生产的不好的掉毛玩具。

这种山路走着会比较容易修禅，因为没什么可看。我是在庙里待久了，动不动会想到禅上，其实哪里懂这些，最世俗不过的热烈欲望，都轰轰燃烧在我身上——从来没有清静下来过。

像个艳俗的旅行客，尽管被导游带着去了某些地方，也赞美，也欣羡，可是那些与我无关。我的清静时刻，不过是晚上的时候在自家高楼的窗口，偶尔望见两三点才回家的车。

有对中年乡村夫妇，在摘什么野菜，大的叶片，被风吹得翻起来，白花花的。寺里寺外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种了许多槐树，开花季节，我吃了一盘槐花鸡蛋，明显的不如闻起来香，那香味像夏天晚上梦游出来方能找到的味道系统。

还有孩子在兜揽水的生意。是个木材站，估计他爸爸是这里的值勤，自己守了满箱卖不出去的水，蒙尘已久，像拉家常似的说，买吧，前面还有一小时路呢。说完了，在路上独自行走的我才知道是和我说。

路上实在是没有人，那水估计也放了许久，可是我不想买，因此很心虚地不敢看他。除了水，还有一个硕大招牌，上面写着“刀削面、肉丝面、鸡蛋面”，北地乡村的面食，能想到的好东西也就这么几种，全堆在广告牌上。是那种白底大红字，统一的匠气。面是好的，可是配料我实在不能吃，宁愿吃馒首算了，他们又不卖。

后来下山的时候，那孩子有了两个顾客，其中一个中年人喝瓶装水中了奖，十分有兴头，正在教育卖水的孩子如何从瓶盖辨别奖项。是个肥胖庸碌的男人，最主流的社会中坚，为这点小利愉悦着。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这男人反复教育山林里这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十分难过。

半山的路已经十分陡峭，前面山上突然看见一个和尚，十多岁，僧裤下面是双黑色的飞跃鞋，僧服有点像缅裆裤,在小腿处扎个绳子，飘飘洒脱；飞跃鞋就不用说了，在《时代周刊》里也排上了名——这两天处处看见这种打扮的僧人，恍如制服。这身穿戴，即使放在大城市，像讨厌的上海，也时髦。

其实不过是山村的进货渠道单一。攀着树枝，我以为他在练功，没想到是在听歌——刘德华的一首老歌，音效十分差，可是他一遍又一遍放着，我走了很远还能听到。陡然一惊，想也许这种歌才能流传久，是井水畔的柳永词。

歌声的尽头，就是台阶了，这么多山路，居然都没台阶。

倒是前面路过的一段泥路边，写着“前方滑坡路段，快步行走”。走过去才发现，不过是没有什么草的一片泥坡，别处也常见，在少雨的季节，大概不用担心。可是作为旅游地点，又不得不担心起来，郑重其事地告诉了人，可没有任何措施，要是真埋了人，大概还是能上地方小报的。在那矮坡下面走着，却又有了豪情满怀：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台阶和《杀死比尔2》里面的那段很像，我几乎疑心就是了，也许真在这里取景？窄，高，突兀，又有点新，像是个1990年代的旅游点。我奋力地爬了上去，于是就看见了初祖庵庵堂——十分美丽的北宋建筑，初看并不出奇，可是细看，两肩不单薄，中间也不高耸，结构完全符合我在《营造法式》中看过的匀称的那种。

最喜欢的是层叠的木头椽。大把大把堆积，一点也不讲究地撑起了一片屋顶，整个建筑物是个细腰的单薄美人。中间有几处石柱，上面刻着婴儿和牡丹，黑色的孩子脸，像华丽的博物馆里的精装瓷器，可是就这么显露在北方粗糙的黄土中，反而更有意趣。

觉得自己前面的无聊爬山居然有这种收获，真是得意。

院落里有棵大柏树，说是六祖惠能所种植——不管是不是附会，我围绕着转了几圈，用爱慕的眼光，把这个荒凉小山坡上的东西看了又看。柏树还十分健壮，我们死了，它还在——树永远比人长寿，就为这点无赖的因缘，我尊重它。

晚上回房间的时候，正好见一群孩子，黑而长大，大概是寺外武术学校的吧，在那里练习棍棒。黑夜里只看见他们粗野的神态，让人心中无限凛然。这个寺庙周围有上万习武之人。“习武之人”，这个词蹦出口都觉得奇怪，可是又确实是实际状态，这些江湖生存恍惚是莽莽神州一个倒悬过来的玩具水晶球，颠倒着，塑料小碎片的花朵啊，雪片啊，金色银色地闪烁着，纷纷扬扬下落。

黑夜里摸不清路，周围的几百名孩子恍惚是潮水，涌上来，再漫下去——全都是活的躯壳，练习的却是死去的功夫，想想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