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父母来北京看我,多年不见的叔叔婶子也来了,谈论的都是二三十年前,甚至六七十年前的旧事,这些人和事,有的我知道,有的我根本不知道。每天,我就静静地抽着烟,听四位老人讲与我相干或不相干的久远的故事。
忙于听故事就无暇写字。于是,不少网友又开始抱怨,怎么还不交帐?无奈,只好拿出珍藏的,较得意的旧作来更新博客。
这篇东西是我初到北京不久写的,属于一气呵成。文章象征意义浓厚,而且充满诡异气氛。但是,在我20年前以第二人称写的《现代人》小说系列里,应该属于上乘作品。 大家不妨看看,我的评价是否靠谱。
迷途
一直没有尽头。出现尽头的迹象也没有。于是,一度你怀疑这是一条环形的路,或者什么时候,你一疏忽走上了岔路,这也难说。
四周是极普通的建筑,那些不高不矮的,灰不留秋的家伙随处可见,可到头你又总觉得说不出在哪儿见过,就是这样。
人都像幽灵。一度你觉得这路上的人都像幽灵,神出鬼没,缓缓而来,匆匆而去。
反正你是从很久以前就上了这条路,当初那个人向你说起这条街的时候使你觉得极其熟识,而那地方就在这路的尽头,走上几十米,最多一百米,很简单,很容易。
路上的幽灵来去匆匆,路上的建筑灰不留秋,很久以来你看到的东西都只有一幅模样,它们没有区别,它们简直一点区别也没有。于是,你便经常变得狐疑起来,怀疑这条街,怀疑你的记忆力,或者怀疑谁同你开玩笑,修了这条环形的路,让你在这上面象马戏里的驯狗跑转盘一样,永远这样跑下去。更可怕的是,这样一来,有时你竟真的会忘掉自己,忘掉那个曾很熟识的地方,那个简单又简单的使命。
这时候,你就会害怕起来,就象无缘无故被上司传训一样,两只手开始变得湿滑,然后开始发抖。于是,你就会放慢脚步,或干危停下来,闭一下眼再猛地睁大,盯紧一个个来去匆匆的人影,或者盯紧追赶一只大鼠的瘦猫,让眼睛在你宽大的眼眶里慢慢灵活起来。于是,记忆就又变得熟识起来,这路亦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很久以前,你努力回忆了很久仍只是记得很久以前,反正那时候你的眼镜片总是重重的,雪亮的,在阳光下烁烁生光。那时候,有人对你说起那地方,那人也是极熟识的,那地方也是极熟识的。而且那人笑嘻嘻的,乐哈哈的,并向你保证这路并不远,用不着坐车或使用其他交通工具。而且这路并不曲折,顺街往前,几十米至多一百米,到头是一条横着的路,向右拐,走六米,最多八点五米就到了。况且那地方你应该很熟悉,人们常常说起,而且据说还挂了极醒目的牌子,还有很多五彩缤纷的,花里乎俏的广告。总之那地方没一点神秘感,很普通,很醒目。当时,你觉得这差事简单极了,二话没说你就走上了这条路。
到头,向右六米至多八点五米。
可是,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你才发现这路简直没有尽头,简直没有到尽头的迹象。而且你更苦于这路永远是这么笔直,笔直得令你毛骨耸然,笔直得令你两眼发酸。其实,你宁可拐弯,向右向左再向右,哪怕拐他一千零八十一个弯呢?然而,你确是苦于这路的笔直,这永远灰蒙蒙的笔直。
这一色的灰不留秋的建筑,还敦实得如同堡垒,这堡垒坚强严密得连一条向两旁伸开的小胡同,甚至连可让一只母狗或公猫穿过的洞也没有。而且,它们全无面目,更无表情,它们坚不可摧,它们让你不寒而栗。
于是,你又开始怀疑这是一个极其恶毒的玩笑,你开始咬牙切齿,你甚至开始大声呼唤。然而,这路上的“幽灵”仍一如既往地来去匆匆,他们根本不去注意你,注意你的咬牙切齿,注意你的呼唤。他们永远是来去匆匆,永远是一如既往,以至你常常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怖,和一种莫名的滑稽。
有时候,也总有那么些时候,你感到恐怖,恐怖到疲倦的时候,就又感到了无聊,也就是说,总有那么些时候,你要以无聊来赶去恐怖,于是,你便产生一种极大胆的念头:同身边的“幽灵”交谈。
“噢,那地方就在前面,到头向右拐,六米。”
“你是说那地方吗?你往前走吧,你到头,你向右边拐吧,你再走上八点五米,你就到了你要去的地方啦!”
“对六米,右拐,向前。”
你发现,几乎所有的“幽灵”都是统一的口径,他们对你的问题都显得不懈一顾,他们觉得你问这问题简直愚不可及,他们甚至当面对你嗤之以鼻。于是,你便只得向前,闭上嘴巴,任凭幽灵们来去匆匆。
后来,你买了望远镜。你买了望远镜是为了能坚信前边会有尽头,会有一条横着的路,有了望远镜就可以早些看到,早些坚信。目前,你只有这个办法。
你一点点地让自己坚信再过一小时,就会在那两个亮晶晶的圆环里看到那路的尽头,或是一座庞大的建筑,或是一堵坚实的墙壁,那上面可能画满了五颜六色的广告或标语;或者是一条河,上面有打了补丁的,白色的帆;或者是一座极其突兀的山,山上有烟熏的破庙……总之再过一小时,你让自己一点点地坚信,你会看到尽头,然后向右六米,完成使命。
你发现,这想法妙极了!你可以永远这么想下去,再过一小时!你终于发现这是个他妈的妙极了的办法。永远都有再过一小时,直到你自己慢慢地在空气里消失,直到时间被你,被这些来去匆匆的“幽灵”浪费干净,瘦得再也抽不出一滴血为止,总他妈有那么些个再过一小时。这也像那些见鬼的魔术师的环形手帕一样永远抽不完,这也像马戏里驯狗跑的转盘,永远跑不完的。
于是你就开始在心里叨念起来,再过一小时,再过一小时……于是,无数个毫无特色的,矮敦敦的,灰不留秋的建筑,还有那些来去匆匆的幽灵就又开始了周而复始。
久而久之,你终于又觉得这一小时也不再那么值得信任了。于是你又发明了再往前一百米,这方法同样很妙。而且开始时也很新鲜。可是,再后来,这方法也没劲了,而且,关键是那条路上的灰不留秋一点也不见有异常出现,而且关键是,你又确实不是那种笨驴,自己给自己鼻子前挂的草这么久都吃不到,也就自然会再度引起你的怀疑。
这肯定是个庞大的骗局。他们制造了这个骗局。只要他们挖空心思,他们完全可以几乎毫不费力地制造这么一个骗局。这实际上真是简单极了,他们只要把这条路接成一个封口的环,然后他们告诉你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又让你觉得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骗你走上这条路,这一切做起来绝不费力。而且,他们还可以把这路两旁的建筑搞得毫无特色,让你的感觉越来越疲倦,让你终于找不到一点迹象,让你简直记不起走过了哪里、没有走过哪里。这一切实际上是如此的简单,何况他们还可以雇一些幽灵模样的人来骗你、吓你、渺视你,让你毛骨悚然,让你发抖,让你冒冷汗。然后,他们再给你一个不懈一顾,通通不耐烦地重复骗你向前、向右、六米或八点五米。这一切实际上是如此的简单。
的确,他们要想制造这么一个骗局来欺骗你真太容易了。容易得像宰一只总让他们感到蹩手蹩脚的鸡。可是关键在于他们为什么要骗你,你想起当初那家伙告诉你这一使命的时候确是笑嘻嘻的,看起来全无恶意。而且你并非蹩脚的鸡,至少你这样认为。
有一个阶段,你用了十分力气来思索这一问题的时候,你几乎渐渐地坚信这不是一个骗局。因为他们实在没有理由来同你开这么大的玩笑,他们没有理由来如此骗你。这样想的时候,你几乎急得哭出来。
你在这路上不断地狐疑,既而你又开始仇恨这路。你想,哪怕这是一条死路,死得不能再死的路,那也好。那就证明你走错了路,或者他们告错了路,或者他们确实是为了解放他们的无聊而同你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这样,你就可以原路退回。
然而,关键却在于这条倒楣的路确实是什么迹象也没有,它只知道这么不紧不慢地延伸,毫无表情,麻木不仁。你知道,麻烦就在于此,它使你既坚信前边就会出现路口,就会出现那个目标,同时又使你时刻觉得这是一个庞大的骗局。唉,它使你既不能进也不能退,它既给你一点希望,又给你无数个失望,这该死的路。
于是,你就只有象马戏团的驯狗一样,在这路上走下去。或者干脆像表针一样,一直要走到死。总之,你只有这样走下去。无论象狗还是象表针,你都要走下去,时而想着那个依稀的目标,时而想起那个恶毒的玩笑。
198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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