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丫丫送走前。 

    我只养过一次狗，那就是在池河。

    那是一只很普通的白狗，没有高贵的血统和出身，我给它起名叫丫丫。虽然养的时间不长，但这段养狗的经历却让我再不敢轻易养狗。

    丫丫是我们去安康开会时从安康教育局食堂“偷”来的，始作俑者是何峰和小唐。丫丫当时只有两三个月大，刚刚断奶，此前一直由我们驻安康讲师团的团员养着。何峰和小唐以前都养过狗，与狗有感情，因此我们离开安康的时候，他们俩就顺手把丫丫抱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养狗。此前我只喜欢猫，对狗并无特别的感觉。而且，由于中国有用狗骂人的传统，因此狗的形象在我心里多少受到影响。

    真正打动我的关于狗的文字是高尔基的《母亲》。那是我中学看的小说，作品其实很烂，内容也早忘了，但里面一个细节至今记忆犹新。那段文字是写母亲的酒鬼丈夫由于人缘差，死了以后只有母亲一个人和他养的狗送葬。等下葬后，那狗一连数日不走，用爪子刨地、哀号，后来好像也死在了坟地旁边……那是我第一次为狗而感动。

    丫丫的到来使我们清苦的生活平添了很多乐趣。

    石草为丫丫脖子上栓了一个小铃铛，于是这个铃铛的清脆声音就一直不离我们左右。有时候甚至连上课它也要跟着，最后我们不得不在上课前把它关在屋子里。每每这时候，脾气很大的丫丫就会呜呜地哀号，并气愤地用爪子挠门。我的心软，每次听到这种声音就心里不舒服，赶紧三步并作两步逃下楼去。

    我最受不了的还有它的眼睛。丫丫浑身雪白，眼睛乌黑，每次吃饭的时候，它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的饭碗。其实，我们对它格外优待，除了我们的饭菜，还专门给它买了肉罐头，每日定量供应。可是它总以为我们碗里的东西比它的好，故总盯着你的碗。每每这个时候，我们就得把碗让它闻闻，而何峰还会补一句：“老子吃的还没你好呢，再不吃，老子抢你的饭了！”不知道是闻了的结果还是听懂了何峰的话，丫丫马上会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似乎生怕何峰真的要从它碗里夺肉似的。

    我和小唐心最软，说好的每天定量供应它罐头，可看它吃完了肉后欲壑难填的样子，总是偷偷再给它一些。也可能出于这个缘由，丫丫作为回报，每天晚上必睡在我的床底下。也因此，每日早晨5点过给它开门也就自然落在了我身上。

    这家伙每天早晨都会用爪子搭着我的床沿，客气的时候用爪子拨拉我手臂，不客气的时候干脆用舌头舔我的脸，把我弄醒，给它开门。我怀疑，后来我早醒的毛病可能就是它给我落下的。

    我也恶狠狠地教训过它。但不是因为它搅我清梦，而是为它骚扰楼下的孕妇。

    当时，住我们楼下有位怀孕的女老师，那时候虽然日子清苦，但孕妇还是要隔三岔五炖鸡炖肉的，于是常有肉味从楼下飘上来。丫丫的鼻子多尖，我们还没闻到它已经箭似地冲将下去。人家碍于情面，总会给它个鸡脑袋之类的啃啃，但时间常了，我们觉得打搅人家不好，故每每肉味飘来，我就会拿一板凳，坐在楼梯口看着它。

    丫丫很聪明，常会在我旁边卧下，待我稍不留神就会蹑手蹑脚地企图溜下去。有几次还居然得逞，但被我紧追几步，便吓得掉头鼠窜，跑回原处，卧地耍赖。也有一次，我没有看住，它居然跑到人家家里，险些把人家一碗肉弄翻。为了让它长记性，我抓住它的后腿，把它悬空伸出楼去，吓得它魂飞魄散，终于老实了好些天。

    现在想想，我的惩罚挺不人道，但那时候也是无奈。在山里，肉是奢侈品，我们一个星期吃不到一回肉菜，我们总不好意思让狗和人家孕妇争嘴。

    狗是不记主人仇的，虽然我这样残酷地教训它，可它依然住我床底下，依然早晨热情地骚扰我。

     刚来的时候，丫丫还不会吠。过了大约一个月，它居然能像大狗一样吠了。

    第一次听它吠是一天早晨，那天丫丫和往日一样，5点来钟把我拨拉醒给他开门。往常它都是自己在校园里玩耍，等我们吃早饭时回来。可那天，没一会就在楼后面狂吠不止，居然把睡回笼觉的我生生吵醒。赶紧下楼一看，发现丫丫正和一只硕鼠斗得难解难分。

    老鼠生性不怕狗，而狗又偏爱多管闲事，只见丫丫一只爪子踏住鼠身，而另一只爪子却被鼠咬住，双方正在那里僵持，互不相让。周围还有一些学生围着看热闹。

    我赶紧让一个认识的学生助丫丫一臂之力，把老鼠弄死。再一看丫丫的一只前爪已被老鼠咬得渗出丝丝血迹。

    得了势的丫丫还不解气，用嘴又恶狠狠地上去咬了几口死鼠。此次丫丫虽勇武，而且多少算负了点伤，本来想多给点罐头奖赏。但想到毕竟是干了狗拿耗子的闲事，所以作罢。

    第一次和丫丫小别是1988年春假（当时农村中学有这个假）。我们四个人去张家界，临时把丫丫托付给学校的老师。我们去了大约一周，等我们回来，刚进校园大门，何峰说：“丫丫别一个礼拜不见就把我们忘了。”话音未落，百米远处看见丫丫发疯似地向我们跑来，我们也赶紧跑着迎上去。丫丫见到我们不知道怎么好了，这个身上窜窜，那个身上舔舔，就像一辈子没有见面似的。这时候，我突然想到，才养几个月就这样难分难舍，等真的到了分别的时候该咋办呀？

    这一天终于来了。到6月，我们开始准备返城，丫丫也已经是半大狗，城里肯定不能带。再说本来就是“偷”人家教育局食堂的狗，所以石草打算把它送回去。

那天是石草和何峰坐长途车去送的，我和小唐谁也没有这个勇气。送它走的时候丫丫似乎有预感，死活牵之不去，每次都又跑上楼来，最后，何峰只好抱着它下楼。

丫丫被抱走后，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空落。以往每天一睁眼先看到的定是丫丫可爱的脑袋，如今犬去房空，耳畔再也听不到清脆的铃铛声音，顿觉难过，不禁泪下。

    小唐和我一样，热爱丫丫。这丫头看我难过，不但不宽慰我，还边抹泪边对我历数丫丫种种好处：“我知道你其实最爱它，可是你总惩罚它，吓唬它，但丫丫从来不记恨你，我们四个人，它只睡你的床底下，丫丫其实和你最有缘分了……”我终于被她说的再也无法控制，像孩子似地和小唐一起抱头痛哭。那是我记忆里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也就是从那次以后，我再没敢养狗。我和妻子说，要养狗也要等我们老了再说。因为，如果养了十几二十年的狗死在我们前面，我们这样的心软，一定会受不了的。

    算起来我们养丫丫其实总共只有8个月。和丫丫分别的时候，它还不满周岁，如今二十年过去，它肯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但我总感觉，它在天堂的某个角落，依然窥视着我们这个纷乱的世界。而我，在继续着琐碎日子的同时，偶尔也还会想起它，会听到它脖子上的铃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