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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初,在我们老家那一带,会照相的人不多,尤其是像我能在报纸上发表照片的人就更不多了。亲戚、朋友、邻居碰上个节假日家人团聚啦,碰上孩子生日娘满月啦,都喜欢叫我去拍张照片。
二姐对我说:“俺家还没照过一张全家相呢,你有空去给俺拍照一张吧。”
二姐的公婆已70多岁,姐夫在城里工作。星期天才能来家,我便抽了一个星期天赶到他家。
正好这天,姐夫的大姐也在这里,就缺姐夫的妹妹茂花。茂花和我同龄,比我大几天,我称他表姐。当我姐姐嫁给姐夫时,茂花还是个姑娘,白白的脸蛋上,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在一块儿,总不好意思。但她还是表现得很大方,很热情,一口一个表弟的叫,脸上泛出的红晕中总带着乐呵。那时我姐夫在外工作,我二姐在村里当民办教师,家里地里的活就指望茂花一人干。后来她嫁给了南村的一个小伙子,这小伙子我认识,个子高高的,用现在的话说,长得很帅气,那时我想,他俩都很漂亮,很般配。她家离姐夫家有10来分钟的路。当时我想,既然照全家福嘛,应该去把茂花叫过来。可二姐的婆婆却说:“别去叫她了,还不知她在不在家。这一回就先照一张,表侄(指我)经常来,以后再照一张也行嘛。”
就这样,我用海鸥双镜头的照相机为他们拍了一张“全家福”。
照片洗出来,让二姐带回家去。过了些时再见到二姐时,她告诉我,“全家人都说相片照得清楚,照得自然,唯独缺孩子他二姑(指茂花),你不知道,当他二姑看到这张照片后,当着全家人的面“哇”的一声就哭了,她甚至大声嚎着:‘为啥不去叫我,那天我正好在家里没出门。难道咱这一家就多我一个人吗?’”
听了这话,我很自责,为啥当时不坚持让姐姐的孩子去叫她一下呢。二姐说:“过两天等俺全家人齐全了,你再去给俺照一张吧。”
过了不长时间,我便去报社工作,整日东跑西颠,很少有空串亲了。
过了些时候,二姐和孩子也都“农转非”,随姐夫到城里工作了。我偶尔到二姐家去看看他的公婆也想顺便照一张全家福,但不是这个不在,就是那个不在,人总是凑不齐。有一次,茂花倒是来了,但姐夫和他的大姐都不在,我想照,还想给茂花单独照一张,但茂花说什么也不照,她依旧像以前那样对我热情,乐呵呵地对我说:“表弟,还是等人齐了再照吧,我就老想跟全家人照一张。光给俺照可不行,俺长得这么丑。”说完又是乐呵。茂花虽然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但脸仍然白白的,眼睛仍然那么有神采。当时她和她姐还有我二姐一块磨煎饼糊,我端详了一下,她比她姐好看,也比我姐好看。
大约过了不到一年,突然听说茂花患了白血病,住进了淄博市第一医院。二姐让我去医院采访一下,给为她治病的那些大夫们拍一张新闻照片,在报纸上宣传一下,他们会更精心地给茂花医治。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整日看着乐呵呵的,她咋会得这种病呢?”二姐说:“乐呵个啥?那是在外边。在家里整天受气。她男人从小就娇诈,娶了媳妇更是为所欲为了。他整天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耍酒疯,摔盆子砸碗不说,还动不动揪着茂花的头发就往门外拽,有一回头发被拽下一缕一缕的,头上满是血。茂花那么累,整天不痛快,还能不长这个病?”
我和二姐赶紧赶到医院。茂花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她瘦得已没有了腮帮子,大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脸色腊黄腊黄。她的丈夫坐在床边,左手轻轻扶着茂花输液的右手,看见我来,她愣了一下,然后轻言轻语地跟我打个招呼。茂花似乎此时才把我认出来,她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要笑一笑,却没笑出来;又动了一下,似乎要说话,也没说出来。我安慰了她几句,说这里的大夫医术高明,一定会很认真地给你治疗。我给他们拍张照片,给他们报道报道。
茂花微微地点点头,表示明白我的意思。这时医生们正好来查房,在给茂花检查时,我拍了几张照片。最后,我说:“表姐,我给你也照一张吧。”她没加思索,又微点了点头,我刚要拍,她又摇了摇头,用手抓住丈夫的胳膊,示意扶她坐起来。在两三个人的搀扶下,她艰难地坐了起来,抬起左手无力地整理一下头戴的白帽子,顺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我举相机“啪啪”拍了两张。她又无力地躺下了。一会儿,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把这张照片粘到那张全家福上。”
茂花终于没有救过来,过了几天就死了。
茂花死后,二姐的婆婆每次见到我,总是提及全家福的事,说当时咋就没让人去叫她一下呢。二姐的公婆都活过90岁。去年公公刚过世,今年婆婆已经93岁了。当我又去看望老人,要给她照一张像时,老人眼里又掉出一串老泪,女儿已去世多年,她还是忘不掉。她指着墙上那张没有茂花的全家福,哽咽着说:“我活这么大年纪有啥用,咋就不替她(指茂花)去死,让她多活几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