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对离别有了深刻印象是1993年的夏天。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要从一个边陲小镇远行到九省通衢去求学,那种离别似乎有些像新生命的离别。当时,我充满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充满着大学生活的向往,充满了迎接新生活的冲动。离开了我生活了17年的故乡,离开了我一起生活了17年的父母。我是兴奋的,而母亲的却经历着撕心裂肺的痛——因为她的爱子要远行了,要去一个无亲无故的、人生地不熟的陌生的城市。他能习惯吗?他能否成功地脱离母体,这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为未知的世界的兴奋,母亲为我的未知世界而揪心。
那是一个早晨。全家的亲戚朋友都来了。大家都在忙碌着往车上搬东西,我兴奋着和大家告别。一切都进行得很迅速,我坐上了开住大城市的、驶向未来的吉普车,爸爸要把我送到大学,而妈妈却得一个留在家中。我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离别时应有的伤感,有的只是初生牛犊的兴奋,瞬间,我兴奋的眼神和母亲伤感的眼神相遇了。在那瞬时,我发现了母亲的眼中含着眼泪,我不知那是母亲高兴的泪还是伤感的泪,但我认为母亲那时的高兴应该大于伤感。
从老家在哈尔滨的车要开上7、8个小时,从哈尔滨到北京的飞机需要2、3个小时。我现在已经回想不起途中发生的事情了,好象除了兴奋就剩自豪了。我是奶奶家和姥姥家第一个大学生,仅此一点够我得意一阵子了。然后,让我自己感到吃惊的是——我的离别伤感在离开家后的第三天发作了。那是在从北京开往武汉的火车上,不知为何,也不知何时,我忽然想家了,准确地说是想妈妈了。
我和爸爸面对面地坐在火车上,而此时的妈妈在做什么呢?妈妈在家还好吗?想起了以前一起和妈妈上班、下班、上晚自习、下晚自习时的一幕幕。和妈妈生气的时候,我就不等妈妈下晚自习便一个人独自己回家,全然不顾妈妈一个人行走于漆黑一团的崎岖小路上是否安全,全然不顾妈妈是否在为我的安全而担心,心里相反却有着一股报复的快感。然而没有过几天,我就又与妈妈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了。父母永远可以宽容自己的孩子,那怕他们的子女犯下了天大的过错,而子女能做得到吗?古人云,“以父母之心为心便可为孝”。子女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情而与自己的父母大吵大闹,全然不顾父母的感受。之后,父母却总能默默地包容自己的子女。
我和爸爸坐在南下火车上,而此时的妈妈在做什么呢?上下班时没有了我的陪伴,她会感觉到孤单吗?面对身患癌症的姥爷,她会感觉到无助吗?想起这些,我的眼泪不自觉地、突突地、一道道地涌了出来。我一开始还试图去掩饰、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免得被周围的人发现、笑话。但当我发觉了自己的自我控制是徒劳的时候,我索性就让泪眼尽情地流淌。而此时,坐在对面的爸爸看着我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火车沿京广线接着向南,铁路两旁田地的农民在烈日下劳作着,他们全然不知一个刚刚走出家门的孩子对母亲的思念。眼泪不知是何时干的,火车到站了。经过了两天的忙碌,我报上了名、住进了大学的宿舍,爸爸该走了。让我奇怪的是,送爸爸时我并没有流泪,不知是前两天把想家的泪都流完了,还是男人和男人的离别本来就应该是无泪的。也正是那次离别结束了我的少年生活,开始了我的独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