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杜依诺哀歌》三种中译:第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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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杜依诺哀歌》三种中译:第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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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首哀歌
黄灿然
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然而,唉,
几乎是致命的灵魂之鸟呀,我乞灵于你们,
熟悉你们。多比的时代哪里去了,
那时你们之中有一位掩起光芒,站在前门,
略微装成在旅行,不再可怖;
(一个青年,就像透过窗子好奇地窥探的那位)
但是如果充满危险的天使长现在从星星背后
往下朝我们走哪怕一步:我们跳动得
越来越高的心,定会置我们于死地。你们是谁?
早年成功者,创造的宠儿,
山脉,在所有初始的黎明中
变红的峰顶,——开花之神的花粉,
纯粹之光的关节,走廊,楼梯,宝座,
由本质构成的空间,由销魂做成的盾牌,卷入
狂喜之中的感情风暴,而突然间,孤单地:
镜子,它们收集从它们的脸上淌出来的美
再把它完整地收回到它们身上。
但是当我们被深情感动,我们便蒸发掉;我们
把自己呼出然后消失;从这一刻到那一刻
我们的感情越变越微弱,像香气。虽然也许有人会告诉我们:
“是的,你已经进入我的血流里,整个房间,整个春天
都充满了你……”——那有什么关系?他不能包容我们,
我们消失在他身上和周围。而那些美丽的人,
啊谁能维护他们呢?表情不断从他们的脸上
出现,然后不见。像早晨的露珠从草尖上滚落,
我们拥有的东西也飘入空气,仿佛一碟滚烫的食物
缭绕的蒸汽。哦微笑,你去了哪里?哦仰望的目光:
在心的海洋上退却的温暖的新浪潮……
唉,但我们正是这样的呀。我们融化进去的
无限的空间届时会品尝我们吗?天使们真的
只重新吸入从他们自身照射出来的光辉吗?或者,
好像是疏忽所致,有时候这光辉之中是不是也有
一点我们的精华的痕迹?我们混入他们的
特征中吗?哪怕像怀孕的女人脸上
那模糊的容貌般难以察觉?当我们飞旋返回
他们自身,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又如何能注意到)。
恋人们,如果他们知道缘由,也许就会在夜空里
讲出奇怪的、不可思议的话。因为看来一切好像
都把我们隐藏起来。瞧:树木确实存在;我们
居住的房子仍然屹立着。我们独自
飞过所有事物,像风一样不可捉摸。
而所有事物都密谋对我们保持沉默,一半
也许由于羞涩,一半则像是不可言说的希望。
恋人们,彼此欢天喜地,我在向你们询问
我们。你们彼此拥抱。你们的证据在哪里?
瞧,有时候我发现我的双手已变得意识到
彼此,有时候我这被时间剥蚀的脸
藏匿在双手之中。这给了我一点儿
感觉。但仅仅凭着这,谁敢宣称存在?
然而你们在彼此的迷情中成长,
直到不能自拔,这时你们恳求:
“再也不……”;你们在彼此的双手下
越来越丰饶,像秋天的葡萄;
你们可能会因为另一个的完全出现
而消失:我在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此幸福地触摸是因为永存着抚爱,
因为你们如此温柔地覆盖的地方
并没有匿迹;因为在它之下
你们感到纯粹的持久力。因此你们几乎
在拥抱之中承诺永生。然而,当你们经历了
第一瞥的恐惧,窗口的渴念,
和惟一一次在花园里的结伴散步:
恋人们,你们是一样的吗?当你们踮起脚尖
嘴对着嘴,唇黏着唇,醉和着醉:
啊每位饮者是怎样奇怪地抽离他的行动。
难道你们不为阿提卡墓碑上人类谨慎的姿态
感到惊讶吗?难道爱与离别
不是如此轻柔地放在肩膀上以致看上去好像
是由不同于我们这世界的物质做成的吗?记住那些手,
它们是多么轻盈地摆放着,虽然盛载它们的躯干是那么强大。
这些无师自通的形状知道:“我们可以去到这么远,
这是我们的,用来这么轻柔地触摸彼此;诸神
可以更有力地往下压我们。但那是诸神的事情。”
要是我们也可以发现一个纯粹、充足、人性的地方,
一块生长果实的土壤,在河流
与岩石之间,那该有多好啊。因为我们那颗心总是超越我们,
一如往常。我们再也不能跟随它,凝视
那些安抚它的图像,或凝视那些如神的身体,
那儿它以更大的规模达到更辽阔的憩息。
(选自《里尔克诗选》,黄灿然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第二首
绿
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但是,天哪,
我仍然向你歌唱,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并对你有所了解。托拜阿斯的时日
到哪儿去了,当时最灿烂的一位正站在简朴的大门旁,
为了旅行稍微打扮一下,已不再那么可怕了;
(少年面对着少年,他正好奇地向外张望着)。
唯愿大天使,那危险的一位,现在从星星后面
向下只走一步,走到这里来:我们自己的心将
向上一击而把我们击毙。你们是谁啊?
早熟的成就,你们是创造的骄子,
一切制作的顶峰,晨曦映红的
山脊,——繁华神祗的花粉,
光的关节,走廊,阶梯,宝座,
本质构成的空间,喜悦构成的盾牌,暴风雨般
迷醉的情感之骚动以及突然间,个别出现的
镜子:它们把自己流出来的美
重新汲回到自己的脸上。
因为我们在感觉的时候蒸发了;哦我们
把自己呼出来又呼开去;从柴焰到柴焰
我们发出更其微弱的气息。这时有人会告诉我们:
是的,你进入了我的血液,这房间,春天
被你充满了……这管什么用,他并不能留住我们,
我们消失在他的内部和周围。而那些美丽的人们,
哦谁又留得住他们?外貌不停地浮现在
他们脸上又消失了。有如露珠从晨草身上
我们所有一切从我们身上发散掉,又如一道蒸腾菜肴
的热气。哦微笑,那儿去了?哦仰视的目光:
新颖、温暖、正在消逝的心之波——;
悲哉,我们就是这一切。那么,我们化解于其中的
宇宙空间是否带有我们的味道?天使们是否真正
只截获到他们的所有,从他们流走的一切,
或者有时似乎由于疏忽,其中还剩下一点点
我们的本质?我们是否还有那么些被搀合在
他们的特征中有如孕妇脸上的
模糊影子?他们在回归于自身的
漩涡中并未注意这一点。(他们本应注意到。)
如果天使懂得他们,爱者们会在夜气中
交谈一些奇闻。因为看来万物都在
隐瞒我们。看哪,树木存在着;我们所住的
房屋还立在那儿。我们不过是
经过一切有如空气之对流。
而万物一致迫使我们缄默,一半也许
出于羞耻,一半出于不可言说的希望。
爱者们,你们相互称心如意,我向你们
询问有关我们的问题。你们伸手相握。你们有所表白吗?
看哪,在我身上也可能发生,我的双手彼此
熟悉或者我的饱经风霜的
脸在它们掩护下才得到安全。这使我多少有
一点感觉。可谁敢于为此而存在?
但是你们,你们在另一个的狂喜中
不断扩大,直到他被迫向你
祈求:别再——;你们在彼此的手中
变得日益富裕有如葡萄丰收之年;
有时你们消逝了,只因为另一个人
完全占了上风: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此沉醉地触摸,是因为爱抚在持续,
因为你们温存者所覆盖的地方并没有
消失;因为你们在其中感觉到纯粹的
绵延。于是你们几乎向自己允诺了
拥抱的永恒。但是,当你们经受住
初瞥的惊恐,窗前的眷恋
和第一次、仅仅一次同在花园里散步:
爱者啊,你们还是从前的自己吗?当你们彼此
凑近对方的嘴唇开始啜饮——:饮了一口又一口:
哦饮者会多么不寻常地规避这个动作啊。
在阿提喀石碑上人类姿势的
审慎难道不使你们惊讶吗?爱与别离可不是
那么轻易地置于肩头,仿佛是由别的
什么质料做成的,而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记住那双手,
它们是怎样毫无压力地歇着,纵然躯干中存在着力量。
这些自制者们由此而知:我们走得多么远,
我们这样相互触摸,这就是我们的本色;诸神则
更强劲地抵住我们。可这是诸神的事。
唯愿我们能够发现一种纯粹的、抑制的、狭隘的
人性,在河流与岩石之间有属于我们的
一小片果园。因为我们自己的心超越了我们
正如当初超越那些人。而我们不再能够
目送它成为使人宽慰的图像,也不能成为
它在其中克已有加的神圣的躯体。
1912年1—2月,杜伊诺
(选自《里尔克诗选》,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哀歌之二
林
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可我多么不幸,
我歌咏你们,几乎致人死命的灵魂之鸟,
我熟谙你们。何处寻多比雅的岁月,
那一刻,一位神采奕奕的天使斜倚荆扉,
略略换了行装,不再令人恐惧,
(他新奇地朝外窥视,恍若身边少年的伙伴。)
而今天,倘若危险的天使长从星辰之后
向下跨出一步:我们直冲云天的心
就会击死我们。你们是谁?
你们,早期的杰作,造化的宠儿,
一切创造的巅峰,朝霞映红的山脊,
——正在开放的神性的花蕊,
光的铰链,穿廊,台阶,王座,
本质铸成的空间,欢乐凝结的盾牌,
暴风雨般激奋的情感骚动——顷刻,唯余,
明镜:将自己流逝的美
重新汲回自己的脸庞。
因为当我们感觉时,我们也同时消散;
啊,我们呼出自己,一去不返;
柴火一炉炉相续,我们散发的气息一天天衰竭。
也许有人说:是的,你已溶入我的血液,
这房间和春天因你而充实……有何裨益,
他不能挽留我们,我们消失在他身上和身边。
哦,那些红颜佳丽,又有谁挽留她们?
不绝如缕的容光在她们脸上焕发,消隐。
我们的生命从我们身上飘逸,如朝露作别小草,
如热汽从华宴上蒸腾。哦,微笑,今在何方?
哦,仰望:心灵簇新,温馨,逃逸的波浪——;
我多么悲伤:我们就是这样。
我们溶入宇宙,它可有我们的滋味?
天使果真只收容他们的,从他们流失的本质,
抑或偶尔也收容些微我们的本质,
譬如由于疏忽?我们渗入他们的容貌
不过像一丝暧昧渗入孕妇的面孔?
在他们返归自己的喧嚣中
他们毫无察觉。(他们怎么可能察觉。)
倘若知晓谜底,恋人或可在夜风里
娓娓絮语。因为万物似乎瞒着我们。
看呀,树在;我们栖居的房屋还在。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
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
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你们恋人,相互满足的人,我向你们
询问我们。你们相互把住。你们有证据吗?
你们看,我可以让我的双手十指交叉,
或者让我被风蚀的脸庇护于
手掌之中,这会给我一丝感觉。
可是谁敢说因此而存在?
而你们,你们在对方的狂喜中增长,
直到他降伏,向你们乞求:
别再——;你们在手掌下
相互愈加丰满,好像葡萄丰收年;
你们有时晕厥,只因对方过于充盈;
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痴如醉地相互触及,因为爱抚可屏护,
因为你们在温柔乡捂住的那个地方
不会消失;因为你们在手掌下感觉到
纯粹的延续。于是你们几乎以拥抱
相互允诺永恒。可是,当你们经受了
初次见面的畏怯,窗前的期待,
初次相偕漫步,穿过一次花园:
恋人,你们仍是这样吗?当你们相向上升,
嘴贴着嘴——甘露兑甘露:
哦,多么难以思议,啜饮者逃离了行动。
当你们看见阿提卡墓碑上人的审慎手势,
你们能不为之惊讶?那轻轻搭在肩上的
难道不是爱情与离别,仿佛出自
与我们不同的材料?记住那些手吧,
它们毫无压力地扶着,尽管躯干里储蓄着力量。
这些克制的人知道:只要我们是这样,
如此相互触及,这是我们的事,
众神更强烈地支撑我们,但那是众神的事。
但愿我们也能找到一种人的存在:
纯粹,隐忍,菲薄,一片自己的沃土
在激流与峭壁之间。因为像古人一样,
我们的心始终在超越我们。我们再也不能
目送它化入使它平静的画面,或者化入
神的躯体,在那里它更能节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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