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你在13岁时发表了第一首诗作,还记得那是发表在什么杂志上,那首诗的内容是什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又是如何走上(选择)了诗歌这条道路?
海啸:我的第一首诗是1987年发表在安徽的《诗歌报》上,当时正上初一。至今记得那首诗叫《南方的树,南方的草》:
南方的树是轮月牙
南方的草是颗星星
我既是月牙又是星星
南方是蓝色的
我也是蓝色的
蓝色的海滩蓝色的梦境蓝色的翅膀
忍受过百年
才将最后一种姿势
在冬天的雪地里留下
苍白的影子
我就在这雪地里
无声长大
那时有母亲牵着我
而今是我自己
在这里漫步
只不过
脚印已经很深
应该是小学四、五年级吧,开始试着“写诗”(那时根本就不懂什么是诗,无非在进行一种涂鸦式的分行文字)。童年、少年都是在乡村度过,不像生活在城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可以来注意。我从小就不太合群,喜欢一个人胡思乱想。我的家就背倚山林,春天的时候小鸟开始试飞,我于是跑到山上抓小画眉,起风的时候晃动树枝,小鸟纷纷坠落。要是“收成”好,最多能养好几十只小鸟。我给每只小鸟都取了一个得意的名字,现在想起来,把那些名字串起来,可能就是“诗”了。但真正自认为的“诗歌”写作,应该是进入初中之后。
西风:你曾是名噪一时的中学校园诗人,是否仍旧怀念那段岁月?我觉得你的诗歌是经过了青春写作的,不过时间并不长。有人从来没有经过青春写作,而有人一辈子始终处于青春写作。这一时期你的诗歌创作(或者青春写作)有何特别之处?对后来有何影响?
海啸:恰恰相反,我的“青春写作”或“青春期”写作经历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记得中学阶段,除了有限的普希金、雪莱、拜伦等之外,几乎难以接触到更多的诗人和作品。80年代中后期,我还在上初中,当时正值“朦胧诗”、“第三代”和“汪席风暴”(汪国真、席慕蓉)尤为活跃的阶段,可惜除了汪国真、席慕蓉等的作品可以在县城书店或校图书馆较为容易读到,像“朦胧诗”、“第三代”诗人的作品,反而是“遮天蔽日”,一诗难求。记得我上初一的时候,偶尔在县新华书店见到一套(上下两册)《当代台湾诗萃》,至今印象极为深刻,那两本书是红色封面,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主编我还能记得,叫雁翼。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原来诗歌还能那么写。当我阅读了洛夫、纪弦、商禽、郑愁予、罗门等诗人的作品后,便自认为这些诗远远要比“汪席”之类的诗歌好上几百倍。那时我在周末的时间骑着自行车一遍遍往县城跑,为了读这两册书。当时这两本《当代台湾诗萃》价格不菲,好像接近20元人民币。要知道,20元相当于我一个月的生活费用。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十分小心地和母亲说起这件事。真没想到,对开口要2元钱买支钢笔都极其苛刻的母亲,竟然非常爽快地给了我书钱。想起这件事,至今让我感怀。
在我的中学阶段,包括军旅几年,可以说完全是一种“情绪写作”,因此值得留下来的并不多。我觉得这些经历或者经验对后来的写作影响是巨大的,喜忧参半,正面与负面的都有。若不及时警醒,带来的“裹脚”是致命的。后来我接触到一些年轻的诗友,他们有的比我小好几岁甚至十几岁,但他们所受的文化浸染,包括阅读的途径要宽泛的多,所以他们的起点往往很高。我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摆脱和克服当时带给我思维与语言的“惯性”。即使是现在,还需要不断地自我约束,以免轻易陷入当初“青春期”带给我的写作“技艺”。所以,我不再轻易相信所谓的灵感以及瞬间跳出来的、自以为十分高妙的某个意象或者词语。在写作的时候,更多的是考虑如何将自己躲藏起来,在词语的背后,去开启诗歌的钥匙。我始终坚信这一点,诗歌写作是一种“慢跑”,仅仅靠青春的激情是远远不够的。
西风:和大多数七十年代出生的诗人不同,中学毕业后你没有进入高校,而是入伍参军,用你自己的话说,就是“用诗歌换来了一套军装”。我想知道这六年军旅生涯给你的诗歌和人生带来了什么?这是一段被你自己和别人忽略的历史。
海啸:曾不断有朋友问起我当兵的那段岁月,我似乎在有意“回避”。主要是那几年,的确留下了“不堪回首”的经历。应该说,十六、七岁到二十来岁,可以是极为可贵的“青春年月”,但这几年的军旅生涯,留下了比“空白”还要可怕的“空白”。那个阶段写了很多,但大多是“沿袭”了中学时期的“抒情”风格。但这些作品应该有它们独有的、阶段性意义的。其中还有一件事,1994年春天,我趁部队探亲休假的机会去兰州看望一个朋友,在回家途中,火车到了河南漯河站的时候,我的行李包被坐在我对面的两个家伙“取”走了。记得一路上还和他们聊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天,直到火车启动,发现对面座位空了,才发觉我的行李也随他们不知所踪。行李中有我那些年所有的写作手稿,包括我此生最为珍贵的情感记忆。这六年军旅生涯给予我的收获,用一句话可以概括:有怨无悔。
西风:你真正以“海啸”身份引起诗坛的关注,应该是1996年底来北京之后(巧的是我在几乎同时离开北京去了美国)。自七十年代以来,北京、上海、成都一直是诗歌重镇,这是你离开军旅选择北京作为落脚之处的原因吗?你的诗学观念在到北京之前和之后有无明显的变化?
海啸:是朋友给我的勇气。当初分别给广州和北京的朋友打电话,广州朋友说:这里不适合你。而北京的这位朋友说:来吧,过来先住我这里。就这样,我选择了北京。其实这一切和诗歌本身毫无关系。初到北京的那几年,基本上是在为生存而奔波,不过也断断续续地写,但很少拿出来。2000年是我的一个转折点,我创办并主编了一份人物周报《时代人物周刊》,并有了自己的公司。正当所谓的事业开始蓬勃发展的时候,母亲遭遇了车祸。后来报纸和公司运转也发生波折,资金链条出现了瓶颈,造成入不敷出。这种恶性循环的局面一直持续了大半年,让我负债累累,不堪重负。可以说,在经过所有的世态炎凉之后,才发现只有在诗歌中才能找回自己。2001年春天母亲去世,我已万念俱灰,之后便停办了报纸,公司也随之倒闭。那时便开始动笔“三部曲”。应该说,我的诗歌是在创作“三部曲”的过程中发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
西风:诗是最难定义的事物,我还是想请你下个定义,或者说你认为什么样的文本才算诗?
海啸:什么是诗?已有诸多“答案”了。我以为,诗就是诗(这肯定是句废话),任何的解释都牵强附会,都是多余。
西风:你心目中的好诗有什么样的标准?你怎么判断一首诗的优劣?
海啸:好诗就是好诗,我坚持的好诗标准便是那种能使自己“一见钟情”的诗。如同走在大街上,在你身后或在视线之外的地方那个绝色女子。你会霎那间地被她“擦亮”,会木然地惊艳于她超凡的韵致。一首好诗也是这样,就像电流的对接,一瞬间被窒息、感动和惊憾!诗歌是有生命的,首先是它的结构建筑,也就是文字间的排列;再就是气息,甚至气味。即使语言外衣怎样的华丽,文字堆砌得如何整齐,若缺乏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任何刻意的包装都是枉然。所以写诗和做人是分不开的,有着高洁的品格和修为,字里行间才会拥有那种豁然出壳的光芒。
西风:朦胧诗和第三代诗对你分别产生了什么影响?其中哪些诗人你最为喜欢?你经常读别人的诗吗?你主要读哪些人的诗?你的阅读和创作是怎样的关系?
海啸:若说没有影响,这是不客观的。至今我仍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北岛的《回答》等作品。主要是那个年代,他们的诗歌给予我们的记忆太深了。“朦胧诗”及“第三代”出现了一大批优秀的诗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目前依旧是当代诗歌的“主流”。在这些诗人中,我较为“集中”地阅读了北岛、杨炼、于坚、伊沙等人的作品。当然,对诗歌的阅读,我情愿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一些经典诗人及文本的阅读上。主要是一些国外诗人的作品,相对来说,他们更丰厚、宽广,具有诗歌的内在力量。
西风:你通常在什么情形下开始写一首诗?当你产生创作的欲望时,是立即动笔,还是要先等一等?为什么?你经常修改作品吗?
海啸:我现在不太喜欢一种即时性的写作。一般不会立即动笔,可能会在内心酵存一段时间,甚至会推迟好几年。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不喜欢那种冲刺般的“快跑”。往往产生了创作欲望,也就是所谓的“灵感”,会迅速对自己产生一种迟疑,尤其是面对一首长诗,这种“缓慢”的节奏会更加的明显。比如说我去了某个地方,被当时的风景或旧人惊醒某根“诗弦”,但往往也会“无功而返”,若当时没有动笔,肯定会懈怠下来。直到在未知的岁月里产生同一种知觉,也就是当时的写作欲望出现某种重合与验证。因此我的创作量极少,几乎到了一种濒临“破产”的地步。
我对自己的作品从不修改,我尊重自己的原态。所以,我对诗歌所谓的“推敲”做法基本上是嗤之以鼻。这是一个人的习惯问题,没什么对与错。
西风:你的诗歌让我发现了久违的英雄主义色彩,这种英雄主义和北岛式英雄主义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你能谈一下吗?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反英雄”一直是诗坛的主流,为什么你却要反其道而行之?
海啸:北岛属于他的时代。我更多地尊重自己个人的喜恶,以诗歌的形式在内心建构一个“审时度势”的秩序。为自己代言,而不是考虑这个“时代”。华兹华斯也这样解释:“诗人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向人们说话”。但是,诗坛出现过分自我的风气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也就是一味的“反英雄”。于是,大量“伪英雄”的出现,造成当代诗歌的大面积“缺钙”和“贫血”。其实,“英雄主义”是一种高蹈的精神向度,是一个诗人从一而终的生命关照。
西风:你的诗几乎都是抒情诗,而当今诗坛致力于减少抒情增加叙事,有人甚至提出从诗歌中剔除抒情成分,你对此有何看法?
海啸:“抒情”是诗歌本身最为珍贵的品质,当然,在这里所说的“抒情”不应该是平面的、狭隘的、浅显的,而是诗人本身具备的感觉、知觉、意识和体验。当然,诗歌的叙事也应该是基于“诗情”上的叙事。有些人把自己生活的琐事,甚至便溺的过程都以诗歌的形式津津乐道开来。诗歌就是诗歌,不需要替代日记、随笔、小说、告示,或黄色段子的功能。我敢说,真正优秀的,甚至伟大的诗歌作品,哪一首不是为情而诗的“抒情诗”?!
西风:现在口语诗大行其道,而你的诗歌语言仍然主要是文学性很强的书面语,能否谈谈你对口语诗、反意象等的看法?你怎样看待诗人和语言的关系?
海啸:我觉得,当今诗坛对所谓口语诗和非口语诗的界定(其实根本就没有界定,也无法界定)本来就有失偏颇。由此自然会想到诗坛所谓“知识分子”和“民间”两大阵营的争论,最后竟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其实这是一小拨诗人彼此间的一种“策略”,他们考虑的不是秩序、建设,而是如何抢夺所谓的诗歌“话语权”,从而使自己的文本受到更多一些的关注。若在写作的过程中,一味注重“口语”而拒绝“书面语”,或坚持“书面语”而回避“口语”,我难以想象这是多么滑稽的局面。
西风:我认为诗歌内在的气质始终应该是高贵的,这在你的诗歌里面有着集中的体现。你对当下诗坛出现的“崇低”、“尚丑”等等有何看法?
海啸:“崇低”不是崇尚低俗、低下,而应该是“向下”的一种精神。关注底层,人生存的基本状态,以真正“人”的视角直面现实;“尚丑”也如此,以诗为刃,揭露那些黑暗与丑陋的部分,这样的作品是应该值得肯定的。但诗歌毕竟是诗歌,不同于其它文学形式,它在语言和内涵上是应该有所警觉和取舍的。当下“诗歌作品”中,出现大量的,无论在语言还是内容都极为肮脏、低俗甚至下流的文字垃圾。这样的文字是不应该被纳入诗歌范畴的。就如同所谓的“下半身”、“垃圾派”等,不断被人演变成黄段子、泼妇骂街般的“口头禅”。如果把这些东西归纳成“先锋”、“实验”、“后现代”,实在是无稽之谈!诗歌应该有它一定的道德底线和语言规范。
西风:就我所能读到的你的诗作而言,我感觉后现代主义对你影响较小,你的诗作基本上属于现代主义,你同意吗?你对中国目前后现代倾向的写作有何看法?你认为现代主义仍旧应该是当代汉诗的追求吗?
海啸:“创造陈词滥调,这就是才能”,波德莱尔在《赤裸的心》中这句话令人深省。然后他又说:“我得创造陈词滥调”。一味在语言上追逐与“创造”中的诗人,往往表现出一种急功近利,贪图“捷径”的做法。动不动就pass谁,就“先锋”,就“后现代”,实际上是一种极为幼稚的表现。真正的“先锋”与“后现代”是一种精神血质,是体现于内心的独立意识,而不是粗暴地理解为“暴力行为”。大众传媒(包括网络)的空前发展的确为我们增添了诸多色彩,诗歌应该是“寂寞”的,不应该成为“大众娱乐”的殉葬品。现在许多年轻诗歌写作者,其中当然也有一些业已成名的诗人,对当今“流行事物”趋之若骛。其中表现在诗歌写作上的轻迈与游戏心态。譬如说吧:西方国家的电视与网络比我们发达那么多年,往往对所谓的“流行语”极为警惕。而我们呢,一夜之间,“超女”或“超女”产生的“PK”等词可以铺天盖地。目前国内有位在电视台讲“三国”的学者很火,最近一期的《三联生活周刊》做了一个专题,封面赫然打着《学术超男×××》,实在让人如梗在喉,哭笑不得。说了些似乎与诗歌无关的话题,我想我的立场无非如此,坚持“优雅的汉语”,致力“创造陈词滥调”。
西风:你的诗中有着丰富的情感,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同时又不乏智性元素,避免了滥情。你认为情感与智性在诗歌中应该有怎样的地位?缺乏情感与缺乏智性的诗相比,哪个更不可能成为优秀的作品?
海啸:情感是诗歌尤为重要的诗性元素之一,这也是有别于其它文体的区别所在。当然,那种所谓“浓得化不开”的浓情之作,很容易让人厌烦。所以,要善于“压榨”,直到露出语言的“骨髓”。也就是你所说的避免滥情,诗的“智性”写作之所在。我倒觉得,诗歌可以缺少情感,但不可缺乏“智性”。
西风:你的诗几乎没有失败之作,风格还是很统一的。一贯的内敛、厚重、唯美,核心如同钢筋混凝土般坚韧,这是你自觉追求风格的结果吗?而近期某些作品,例如《黄果树》、《奔走的春天》等,和你这一风格不一致,这是你在尝试突破吗?
海啸:相对来说,我对自己较为挑剔,自己不满意的东西一般不会拿出来。我也有很多失败之作,尤其在30岁以前,被自己否定的作品不在少数。你提出的比如《黄果树》、《奔走的春天》等,应该是我较为随意,或“即兴性”一些的诗作,谈不上去刻意尝试某种风格。我觉得诗歌还是深思熟虑些好,需要留点时间和空间来进行“发酵”,不宜太随便了,把诗歌当成“日记”,大量复制或拷贝一些分行文字,是不可取的。
西风:最近你喜得贵子,向你表示祝贺。我以为正常的家庭生活对于一个诗人至关重要,尤其是在诗人进入青春后写作阶段。能否请你谈谈诗歌和家庭、社会的关系?
海啸:谢谢。不错,正常的家庭生活,包括健康的心智、朋友间的交往等等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是至关重要。很难想象,一个对自己的基本生存都不能保障,生活上浑浑噩噩,一团乱麻的人,怎么能有一颗正常的心态进行写作?不仅仅是诗意的“构图”,其实每个男人都有一个相似的梦想:跨马天下,浪迹天涯。但我们毕竟有亲人、朋友、爱人,以诗歌为“借口”,将所谓的“诗歌方式”强加给别人是不道德的。当然,苦难(甚至是灾难)往往喜欢眷顾那些敏感、脆弱而又善良的诗人,许多大师正是在这种命运多舛的状况中留下了杰出的诗篇,但“苦难”不是可以刻意追求与索取的,它们是上帝的“恩赐”。
诗人于坚早年有句话我印象颇深,我想大致是这样:像上帝一样思考,市民一样生活。诗人首先是一个人,心智健康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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