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十岁

十岁的天天见过些世面，也攒了些处世的经验。他比较会看眼色，也懂得要随方就圆，要趋炎附势。家庭成员唯一镇得住他的就是他爹，别的人统统不行。如果他爹板起脸说他两句，他就吓得跟孙子一样。我问天天：“你为什么怕爸爸？”他回答说：“他打我。”其实他爹从来也没打过他，顶多就是威胁威胁他。看来威胁有时候比真的动手还要厉害。天天找到的自我保护办法就是处处追随他爹，坚定不移地跟他爹站在同一战壕里。无论他爹对错，天天一概拥护赞赏，拍起他爹的马屁非常地放得开，没有一点儿的拘谨和不好意思。别说这招还挺灵，把他爹哄得一愣一愣的，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天天把自己打扮成他爹的“部下”，等于争取了他爹，因为作为“上司”自然是要对“自己人”进行关照的。

但是天天却从来不让我享受如此的待遇，因为在他看来我不够威严，他不怕我，所以也用不着这么做。可是他用我的地方却很多，比如买这买那，比如去开家长会，等等，我就抓住这些时机对他进行要挟，也想获得被拥戴的特权，不过效果并不很好。

只有一次例外。天天找不到小朋友一起踢球，非要拉我一起玩，他把我缠烦了，我向他提要求。我说：“你像拍你爹那样拍拍我马屁，如果我高兴了，就陪你踢球。”

天天马上进入角色，张嘴就来，阿谀之词就像万花筒般绚烂，真让我大开了眼界，不能不佩服年轻同志的聪明才智和厚颜无耻。

天天这样说：“你真漂亮你真美丽你真可爱你真好（平常他可是从来不在口头上对我作正面评价的）。爸爸一直要为你买首饰，黄金的，铂金的，许许多多，你戴起来毛重就有两百多公斤（实际情况是我说过我想买一条新项链他爹表示反对，认为“没用”）。你种在花园里的晚饭花都长出来了，开了好多好多花没人能够破坏它们（实际情况是我从山东带了一瓶子晚饭花种子种在门前的花园里，出苗后就被花工清理掉了。这事我都忘记了，经他马屁一拍，那些花都在虚无中争相开放，令我心中又酸又甜）。你不知怎么就让你入了党还让你管事（这估计是他从大局出发对我作出适当的安排，只是我自己从来没这么想过）。你学会了一门实用的外语，然后去美国、德国、意大利、澳大利亚旅行（“实用的”修饰外语很好，很新鲜，听上去很像是外国人拟的广告词。谁不想掌握一门“实用的外语”呢？何况后面还有让人做梦都想的走遍世界的旅行）。你挣了好多钱，买了这样的三幢大楼（前后都带花园，六层楼，三座楼有一百八十套房子，估计没个好几千万下不来吧）……”

我赶紧让他打住，再说下去就更加不靠谱了。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并且亲切地对他说：“狗啊，你的马屁功夫和虚构能力足以支持你走上仕途或者文学道路，今后我就全指望你啦！”

天天十一岁

天天十一岁时就有了很强的办事能力，常常自己乘坐出租车上学。我不放心，每次跟下去记个车号，实际上也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他还会和同学一起在教师节看望老师，还知道凑钱给老师买鲜花和礼物，可谓礼数周全。有一次天天班上的一个同学生病住在某大医院，天天和好几个同学一起去探视。医院不让一下子进这么多人，他们和门卫说了半天，门卫不肯通融。天天想起我采访过这个医院的一位副院长，便对门卫说要找院长。门卫大既也不相信这屁大点的孩子还认识院长，将信将疑地拨通了电话。天天在电话里先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说了事情。院长让门卫接了电话，他们便一路绿灯进入了住院部。

回家后天天和我说起，真让我吃了一惊，也真让我佩服。一个身高一米四几的小豆豆居然也知道走门路好办事，还知道找人要奔官大的找，实在是太机灵了，可谓是无师自通。可以说他很了解国情，很了解我们身处其间的这个社会。

不久和单位里的一帮朋友吃饭时说起，某部门的一位副主任由衷地感慨道：“我招人就喜欢招像天天这样的！”

十一岁的孩子反抗性也极强，经常是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还故意找碴气你，你如果当真生气了，就等于中了他的圈套――这样的斗智斗勇几乎每天发生着，还不断地版本升级。这一时期的天天一次又一次地气得我恨不能把他扔到大街上不要了。

一天早晨吃早饭，天天往牛奶里加了一点巧克力粉，故意不用勺子，把一根手指伸进去搅和搅和，然后假装无辜地望着我，其实是满心的得意。我气坏了，知道他又在故意挑衅。看我没反应，他举起手指给我一句：“妈妈我洗过的！”然后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真想骂他，可是骂他就中了他的计。我故作大惊道：“哎呀，你怎么把刚才洗手的水给喝下去了！”他差点笑呛了，但是马上又倒了一杯，再一次把手指伸进杯子里搅和起来，洋洋得意地望着我笑，明摆着看我笑话呢。我气晕了，不给他来点狠的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可我也不能揍他，为这点子小事动手有失风度，也有点过了，毕竟人家只是“损己”没有“害人”，不便小题大做。看他那副得胜的样子，我笑着对他说：“这回你的爪子是真的洗过的，刚才我看见了！”他一听，笑得趴在桌上，连声说“服了”。

天天不怕我，可是怕他爹。他爹不用说话，他就知道该做什么，不做什么。期末考试的前一夜，他爹出差在外，天天不好好复习，还在打游戏机。我叫了他不听，再叫还是不听。我拿起电话，威胁他要给他爸爸打电话。这是治他最有效的一招，果真他害怕起来，放下游戏机，扑向我要夺我手中的电话。我们俩用力都猛了些，电话碰到我脸上，我的嘴唇被磕破了，大滴大滴的鲜血流了下来。一见到血我马上躺在地板上哭了起来。

天天顿时冷静了下来。他抱我起来，好言相劝我去医院。我们俩一起去了楼下的医院，值班的是一位中年男大夫。他问我怎么弄成这样，我说在桌子上磕的，一边恨恨地看了天天一眼。大夫马上说：“桌上怎么磕的？是打的吧。”他看是小孩陪着我，肯定很自然地想到我是被老公打的，特特地问我：“你先生怎么没来？”我说：“他出差了。”他这才释然，操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十分怜惜地说：“我还以为你们两口子打架呢！”随后他满怀同情地安慰我说：“忍着点儿，我拿最小的针给你缝，好了不会留下什么疤的。”

第二天我的嘴唇肿得像八戒一样，班也没法去上了。天天紧张极了，说：“爸爸回来肯定要骂我了！”我说没事，就跟他说在桌上磕的。天天问：“他要是不相信怎么办？”我说我有办法对付他，让他放心去上学。他爹回来果然问起，也果然对我的“磕在桌上”的说法表示怀疑。他问来问去，把我问得烦了，干脆告诉了他真相，也对他说了我答应过天天不说的，让他知道也假装不知道。他装得还真像，没有责备天天一句，还拿我开玩笑，叫我“三瓣嘴”、“女兔唇”。天天也跟着他爹起哄，他爹不在跟前时他满怀愧疚地对我说：“我要是能替你就好了！”我说小孩脸上万一落了疤多难看呀。他摸着我的脸说：“你还这么年轻，至少还能美几年呢，你看我让你破了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