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内容与形式看得辩证一点

我大学期间的一位文艺学教授，搞了一辈子文艺学研究，前不久看到他的一个校园采访录像，他说的两句话，让我震撼和思考了很久很久。

他说，文艺学抽象到最后，就剩下两句话：建设和表现。

建设什么？文学是人学，当然是建设人性。表现什么？当然是把你所发现的人性故事通过正确的形式表现出来。形式和内容是不可以分开的。没有无内容的形式，也没有无形式的内容。内容和形式，是一件事。

最好的电影故事也是如此。你必须有非常强的内容，而非常强的内容必须通过正确的形式表达出来。你认为很棒的故事内容，离开了正确的表达方式，就不能够成立；而你有一身的的故事讲述技术的理解，没有强悍的内容创造能力，如我也一事无成。

这个关系应该很好理解。电影只有120分钟的时间长度，在这个长度里讲述你所拥有的强悍故事内容，让故事毫无障碍地进入观众的大脑系统，用直观的视觉形象激活观众复杂的审美过程，产生真实的物理化学反应。这不是一件非常容易做到的事情。

观众对电影形式和内容的理解，是非常准确的。这和消费者对商品的认知能力是一样的，无须有任何顾虑，对艺术商品也是如此。消费者知道波音飞机的乘坐体验最好，知道四核电脑比586好，知道苹果手机比诺基亚好，这都是经过使用对商品功能体验后的结论。

看电影也是一样，观众知道只有他们感兴趣的人物的命运变化，才会引起他们的关注，只有那些正常生活里无法体验到的人物的生活遭遇、生活难题才可以让他们产生比较强烈的压力感觉和吸引他们的情感投入。观众也清楚地明白，什么样的电影故事是动力强悍的故事，什么样的故事是静止的缺乏吸引力的故事；明白主人公环境价值的变化和内心价值的变化，对人物的欲望动机和故事发展变化的因果关系也非常敏感；他们懂得辨别故事场景里的冲突的性质、形态、材质和内在关联性，对故事的一波三折的变化过程，有自己的预期，并寄希望于创作者能够打破自己的预期；他们对故事高潮中的思想内涵有很强的破解能力，舍得在故事正确的节点，打开自己的笑点和移情活动的阈值。

故事就像一首好歌，词不离曲，曲不离词。剥夺了任何一方，另一方就缺少了存在感和价值感。聪明的故事讲述者，总是能够根据内容的需要，选择和创造最适合的线性表现形式。他们或者沿着经典的路子，让故事主人公遭遇非同一般的困境，然后让主人公通过一个明显的打开故事引擎的基础戏剧动作，激活围绕主人公主动选择的系列冲突的压力系统，并且让这种故事压力沿着主人公的命运进行价值变化，积累出可以明确察觉的故事段落结果。在故事的幕结构重场戏里，创作者会满足观众对视听表现技术惊奇的期待，并且会依据人物所面临的对抗力特点或者是人物自身欲望动机的独特之处，产生一个漂亮的转折点，让观众获得过山车一般的审美体验。在第二幕节点，创作者还会创造出一个“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死灰复燃”的向着第三幕危机高潮部分加速前进的效果，确保观众不会失去对故事的兴趣。这些讲故事的基本技术，都必须和故事的内容具有毛之附皮的同一性，使得一个好故事，无论是从头到尾还是从尾到头逐场进行检验，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无效的、多余的或者是软弱的和不足的！

故事创作者，还可以根据内容的不同，来重组对观众的吸引方案。例如让故事沿着一个鲜明的思想展开，让几组不同的故事线索在思想主脊椎的结构引力下，产生相互纠缠的美妙联系，让故事的思想张力放大到最大。还可以自由组织现实和回忆的关系，采用框架冲突技术来稳固故事的整体架构。或者是让一个巨大的不可逆转的外部事件，把人物卷入其中，高速搅动。还可以打破内心冲突故事冲突稀释的瓶颈难题，让外部冲突故事的浪涌冲突效果，来提升内心冲突的强度、质感和密集度。也可以让不同的类型元素完美融合，创造出吸引力更大的混合类型故事。

认为李安和张艺谋在技术上是一流的，在情怀上有差异，也是对形式和内容的辩证统一关系缺乏深刻认识的结果，这个看法绝对是不对的。

导演对故事的视听化诠释，胜败基因早就在剧本里就决定了。好的剧本，最小的冲突动作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在预设的场景里充满了这样的以刺激反应为基础的戏剧冲突节拍和冲突束。导演的镜头语言，很少有有来无回的半个动作出现的情况，因为半个镜头不会产生意义；演员的最基本的应对环境、应对表演对手的对手戏，没有单个戏剧冲突作为最重要的基础，就像找不到抓手一样尴尬和难受。

导演无法在剧本设计大面积不达标的情况下，也就是说在剧本形式与内容割裂的情况下，对剧本进行大面的调整和修正，现场攒戏往往会导致失败。而经过观察，完成度一流的剧本，会让导演和演员喜出望外，例如我分析过的剧本《画皮2》，乌尔善的主要任务就是使用出色的镜头语言准确还原剧本。

《英雄》和《卧虎藏龙》的剧作基本结构，都是非常出色的，都具有明确的故事变化节点，都是两种类型元素结合很完美的故事设计。所不同的是，前者偏重悬疑来为大结构助力，后者偏重内心冲突为大结构助力。所以，这两部从设计角度实现了强悍故事内容与相应的正确表达形式的完美合体，在北美市场创造出以正说武侠为内容的类型故事最好的成绩，其市场排行，至今没被打破。

《英雄》采用门框技术，让饱满的心理对决充实在故事基本框架中，采用回忆和假设的故事场景作为前两幕故事的主体内容，心里紧张度非常高。无名假借献上长空的断枪为由，只身进入秦宫，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选择开端，出色的故事诱发事件。

第一幕的故事，是无名编造的谎言，相当于惊悚悬疑类型故事中的“红鲱鱼”，达到“近十步”的目的，价值向上。秦王发觉群烛火光微乱，产生了向第二幕变化的转折点，方寸之间的心理对抗非常精彩！第二幕的内容，围绕秦王的假设和无名的和盘托出故事真相，不仅巧妙把残剑和飞雪感人的爱情纠缠作为爱情元素巧妙进行融入，还道出无名行动的真实动机和“天下”的概念。本来故事到此似乎已经结束，没想到秦王把佩剑扔给了无名，在“余烬中”点燃了故事危机和高潮。

一般的故事，双重高潮出现的并不罕见，但《英雄》却点燃了三重高潮，这就是奇妙中的奇妙了！

秦王扔下佩剑，这是一个标准的危机视觉标志。第三幕就是被三重高潮充满的故事整体高潮段落。第一个高潮是无名打开的，他采用了“十步一杀绝技”，在若干次铺垫作用下，我们相信、秦王也相信，王必死无疑。但镜头拉开，我们看见了无名剑锋朝外的刺杀动作。无名通过这种方式完成了无法完成的任务，保全了残剑悟出的“天下”理念，不仅震惊了秦王，也震惊了观众。第二重高潮是故事支线完成的，残剑通过弃剑的方式，完成了为爱情付出的最大代价，飞雪以跟随的方式补足了一次神圣的爱情祭典。第三重故事高潮是秦王打开的，在个人层面，他期望放走英雄，在集体意识层面，他不得不杀死无名，然后以英雄的仪式送走无名。

国产电影呈现一定程度的题材狭窄的困局。《英雄》的剧作经验值得借鉴。特别是对于大家从熟悉的国产经典电影故事中，学习和获得正确的内容与形式完美的表达方式，在产业范围内，形成大致相对一致的认识平台，对于产业的成熟意义非常重大。

4、 讨论问题定位准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