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机、因果和故事压力系统的形成及其他——《画皮2》剧本和电影联读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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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画皮2》剧本的最初来源,就不细说了,反正能得到最终稿剧本,我觉得很难得很幸运。将来讲课的时候,倒是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这个过程,很有意思。
这是一个交到导演手里,让人赞叹之余长出一口气的作品——几乎每一个场景的细节,都被编剧使用高度凝炼的文学语言描述到了,细化到了每一个可能生发的戏剧化动作。能遇到这样的剧本,我觉得导演应该烧香还愿。这是一个还原度非常高的剧本,几乎没有做什么改动,只是有一些微小的剪裁取舍,一些场景的丰富和生发。
我深深被编剧的视听化文学语言和结构设计所吸引,可以说是我所看到过的包括好莱坞经典电影文学剧本中,印象相当深刻的一次阅读经历。剧本是典型的好莱坞剧本格式。
2012年《画皮2》上映后,我曾经写过相关评论。我认为银幕故事还是存在结构上的问题的,还存在相当的可提升空间。但看《画皮2》剧本,似乎感觉到故事已经足够完整,比电影实际呈现要好。提供给我剧本的朋友,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这是为什么呢?
剧本和电影的联读,给了我一些答案。
我想使用一种比较特殊的方式来描述我的答案。
阿契尔对故事的定性是最准确的,故事是一次人生的对决时刻,一个“激变”过程。故事材质如果不能满足这个定性,就会比较软弱一些。我们只有120分钟,这两个小时,一定要给这样的故事。
那么在这样的故事里,有哪几个关键词是最重要的呢?我认为只有三个词最关键:欲望(动机)、因果和压力。
欲望(动机)是故事的发动机,动机不足,故事就不可能死磕到高潮;因果说的是故事在强烈欲望动机的驱动下,结构连缀的不二选择,也就是“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必然的发展变化过程;压力就是变化过程给主人公命运带来的一波三折的磨人的变化。看客去电影院,潜意识里是去观照自身的,所以主人公的压力就是观众的压力,已经转换为一种以体验为基础的基本吸引力。一个好剧本,最好的阅读感受,就是时刻感觉到这种“力道”一直跟随主人公。这样的电影故事,更容易爆出高潮。
《画皮2》把周迅排在了女一号位置,其实故事的绝对主人公,是赵微——靖公主。电影第一个画面出现的人物,不一定是主人公,主动出击解决问题,承受压力的那位才是。《西雅图夜未眠》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是山姆,但是主动追求爱情、承受两难压力的是安妮。
这是一个和多数国产电影一样,没有明确“基础戏剧动作”的故事,基础的故事“诱发事件”被隐藏在幕后了。对“基础戏剧动作”缺乏理解,让我们的故事在精彩介绍人物和快速展开戏剧冲突上,远不如好莱坞经典故事。关于基础戏剧动作,解释起来会比较费篇幅,我们姑且这样理解好了,主人公在艰难的困境中作出了一个选择,这个选择导致了这个故事一步一步发展到结尾部分那个必然的高潮点。是北京开往上海的列车,动起来的时候乘客是可以察觉到的,终点站一定是上海,而不是广州。列车不开动,你到不了上海;列车铁轨的道岔扳错了,你也到不了上海。
靖公主是启动了这个故事的,但由于故事的这个基础的戏剧动作,被隐藏在了幕后,在你几乎没有察觉的时候列车已经开了,只是越到后来,你才会觉得上海不远了。这就是多数中国的电影故事比较吃亏的地方。
如此,我们就可以从靖公主的欲望动机开始说下去了。靖公主从小就爱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靖公主的警卫员霍心。霍心从熊掌下救出了公主,但身份的差距让他不敢面对公主的感情。这是一对痛苦的情侣。天狼国作为莫须有的番邦,以武力胁迫靖公主和亲。从和亲队伍中逃跑,去找霍心,就是这个故事的一个标准的两难选择。
剧本没有突出这个故事起点,只是通过四个场景把铺垫平均分配给了三个主要人物、两个次要人物:(1)在雀儿帮助下,小唯逃离了寒冰地狱。(2)天狼国公子在回国的仪仗香车宝盖中,被小唯魅惑,雀儿乘机掏了他的心。(3)一个月以后,靖公主在荒原上一骑绝尘,顺手救了被贼人追赶的小唯;小唯发现,靖公主有一颗火热的心,可以阻挡寒冰。(4)霍心在边关营帐中,百无聊赖,与死党们射箭饮酒取乐。
(1)、(2)、(4),作为比较吸引人的故事铺垫,都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了(2)。(2)可以是造成故事后续某个节点变化的一个原因,但不是让故事在主人公的两难选择下开动起来的决定性原因。这就是对故事的基础戏剧动作和主人公欲望动机的理解问题,也是对故事结构有效性和故事预设轨道的理解问题。好莱坞的编剧高手,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让故事启动起来的基础场景,一定会把(2)里的天狼国公子的华丽丽寻欢作乐之旅,变化成靖公主华丽丽的“逃亲”之旅。这样,观众就会明确感受到故事的启动,就会及时锁定压力的标的物——靖公主。按照爱森斯坦度蒙太奇原理类推,不同的场景组合,会具有不同的意义。(2)之后的每一个场景变化,都会更加牢固地与主人公命运变化的关注捆绑在一起,压力感自然会更强烈。天狼国公子的被掏心事件,即便是顺延至场景三,或移至基础戏剧动作之前,从减少成本角度考虑,让其发生在皇都市井的室内戏,作为必要信息和伏笔的作用,也会完全成立。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重要的疏忽。主人公的动机,是推动故事发展,锁定故事压力,连缀次情节和整体结构思路的唯一路径。有高效的方法,为什么不使用呢?靖公主不顾一切要和霍心在一起,这个动机的及早被确认和被强调,是故事获得成功的最重要基础。什么女同纠缠,什么霍心的不可思议的某些若即若离表演上的不到位,什么庞郎搞笑、雀儿搀和,什么终极对抗力天狼国的“夺心”阴谋大兵压境,都会更准确地敲击在靖公主的欲望能否实现上,都会更精准地转化为对观众的基本吸引力。
沿着欲望动机,我们来考察故事的因果设定问题。故事列车的前进,要坚定地沿着预定铁轨,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跑任何冤枉路,不作任何无效功。说通俗了就是,每一个场景里人物的碰撞和折腾,都要转化成为对靖公主欲望目标有利或有害的东西,准确打回到靖公主那里。打不回来的戏,都可视为无效。我认为,冉平和他女儿的作品,使用了比较标准的“刺激反应”基本的戏剧冲突动作模式,总体说是一步一步实现了这个目标,除了极个别场景可以删剪,基本是改不动的。
但为什么我们会有某种结构弱化的感觉呢?
是演员表演的问题吗?我认为不是。是技术呈现不够华丽精彩吗?我认为有过之而无不及。是靖公主为了和霍心在一起,选择了和小唯换皮囊之后,贻害自身,导致无力继续自主选择,继续主动推动故事发展吗?我认为也不是。故事可以由其他人物代替,继续沿着主人公的欲望动机目标前进。比如《7号房间的礼物》,爸爸无能为力了,原本对立的管教会出来转变对他的看法,继续帮助推动故事;爸爸死了,女儿会在长大后通过一个模拟法庭,来给父亲伸张正义。主人公生还是死,都阻挡不了故事继续贯彻他的欲望动机。
导演乌尔善,是少有的带着麦基的那本《故事》拍戏的新锐导演之一。但我认为,他还是有一些地方没有把故事主人公的欲望动机贯彻好。这可能是在联读剧本、电影之后产生落差的一个现实的原因。
我看到的情况分为以下三种:
属于剧作和导演共同的问题。
1、
靖公主核心欲望明确;霍心核心欲望游离,造成某些对手戏里面的冲突材质软化和模糊。
小唯的欲望动机,缺少必要铺垫。例如,开场戏里宁愿让小唯长时间无厘头奔跑,也不愿意做些小唯因动凡心而遭遇白娘子一样的结局的前传闪回式铺垫,且此铺垫可以和高潮中与靖公主合体时两个人的意识闪回交错相呼应。
最好的人物是庞郎和雀儿。简单、一贯、坚决,且喜剧推动功能强烈。
2、
例如剧本序号78段落:小唯与靖公主换身之后,靖的妖气再次迷惑霍心,床第之欢后,霍心听不到靖的心跳,这个转折很到位。但作为后续场景勾连,到此嘎然就不够了,霍心必然会追问,或者是靖本身因为没有吃到人心开始出现症状,才会导致靖下一个动作,突然出逃。剧本里没有,导演也没能补足。导致靖恍惚游走市井的戏,有些突兀。
再例如序号81段落:雀儿本来追随小唯去了野狼国,发现小唯身陷险境,应该有一个出逃回来报信的动作。不然很难和向庞郎透露消息的戏衔接,压力就无法传导至霍心处。
3、
和靖与霍心人物关系交待不够清晰明确、霍心欲望动机不够清晰的问题有直接关系。反复使用闪回,造成结构的破碎感和重复感,重要的铺垫、伏笔会被埋没其中。
闪回过于频繁和不加节制,也会破坏故事的正常节奏。
但值得理解的是,动机混杂的故事结构上的确有难度。好莱坞喜欢动机相对单纯明确的简单主线复杂变化的故事。例如《七宗罪》,罪犯要实施完美犯罪,一新一老两个警探在两种对立观念中破案,故事简单,变化却十足的吸引人。比如《危情十日》,作家要逃离心理变态女粉丝的控制,也是故事简单,但变化却令人猝不及防、惊心动魄。
动机复杂的故事,相对比较难讲。
属于导演的坚持、改动和忽略。
坚持:乌尔善坚持还原剧本成熟度,台词几乎没有改,在我看来也改不动;贯彻大的故事冲突结构坚决,收获了明确的故事价值变化点。例如换皮(第一幕,实现了与霍心的亲近,价值向上);狼国陈兵城下逼亲恶战(第二幕,公主必须出面答应狼国条件,价值向下);决斗之后与小唯换回心(故事高潮,对靖来说实现了欲望,价值向好)。
导演呈现技术总体良好。
伏笔和揭晓的忽略:一是忽略了关于公主“火热的心”的信息强调。剧本里有三个突出公主“不死之心”的地方,这是重要系列伏笔。不然观众对小唯执意换心和公主为爱情做出的巨大牺牲,就会体会不深。二是在两个点上处理草率。一个是关于寻妖瓶功能,剧本明确描写靖载着小唯“从庞郎面前走过”,而镜头只给了背影,一闪而过;另一个地方是最后对决中,庞郎一刀砍掉了狼公子尸体的头,这是一个重要动作,也是一闪而过的背影,容易被当作是小唯。两处都不应该。关于伏笔和重要动作的处理,是必须要明确和强调的。例如《危情十日》中,开场戏强调了作家在完成小说创作后,顺手团了一个雪球,准确击中树干的动作。这个伏笔,在作家被女粉丝使用大锤砸断双踝之后,在最后搏斗中杀死心理变态者,具有决定性意义。故事里的单个动作无小事。
改动:剧本里有霍心在白城的死党玩伴和助手达叔的几场戏。虽然几场戏里有喜剧成分,但冲突指向不明确和稀释的情况是存在的,导演准确果断删掉了这几场戏,我认为是对的。喜剧推动部分,有了庞郎和雀儿,足够了。
属于制片方过于强烈的商业冲动造成的问题。
集中在两次换皮的处理区别上。
第一次作为第一幕的故事节点处理,我认为剧本的描写是清晰而适度的,但实际呈现中,这个场景被人为拉长了。造成了两个后果,第一个后果是视觉元素过满溢出,破坏了剧本里正常的冲突形态和表达节奏。重点场景需要的是冲突饱满的“徐缓的紧张”,而不是视觉元素的超出控制,让节奏突然变得异常缓慢。第二个后果是,客观造成了并没有切实必要的女同话题倾向,也会一定程度给女主的欲望动机造成分散和削弱。
第二次换皮,是正常和洗练的,视觉元素美感并没有因此下降。
当然制片方商业冲动过于强烈的说法,也是我个人的推断。在这一点上,我相信导演干不过制片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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