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之心语(散文)|我自故乡来(选段)

作者:陌邻
毛毛路
山里人家的路,是少的,只窄窄的一条,打白云深处,伸向山外;
又是多的,曲曲弯弯的,羊肠般的小路,没个数儿——树长多少枝儿,山有多少道儿。
乡庄人说起小路,熟的像自家的孩子,都叫它“毛毛路”。
毛毛路细如牛毛,但对乡庄人来说,它又是阔实的牛背,载着他们的深一脚浅一脚,载着他们的寒一程暑一程。
而对我们一帮村伢子,毛毛路就两字:好耍。
瞧,阳春初暖,毛毛路旁细细的柳丝上,不知何时已吐出了嫩黄。定睛看去,却只是淡淡的绿意。
我小小的心儿,还是如山溪融了一冬的冰封。村伢子们都知道,柳芽露珠儿大小时,就可以做哨子了。
一觉醒来,柳芽儿,噗嗤一声笑了。她们挤在枝头上,推搡着,说笑着,闹着春意。
我顾不得玩伴,急急奔出门去。一看,孩子们早齐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攀上路边的杨柳,折下粗粗细细的枝条。
顺地儿蹲着,头碰着头,忙活起来。不一会,一个个柳哨就响起来,如云雀,画眉,布谷,又如百灵儿。
清扬的哨声,随着暖暖的春风飘舞,一丝丝,一缕缕,悠悠的掠过山岗,飘过云头,弥漫在田野和乡间的毛毛路。
调皮的孩子,偷偷地,把哨声带进课堂。年迈的女老师,扬起教鞭,轻轻地敲在桌边。
几场春雨,青了麦子,忙了人家。隔着毛毛路,得意的我,高高举着满是红勾的试卷,远远地喊母亲。
田野里,母亲伸直腰,舒眉笑了。清晨的阳光下,油菜花溢满了金黄,从母亲锄边,顺坡而上,一直到山外……
毛毛路上奔跑的伢子,渐渐大了。我也翻过几座山,到镇子上读书。
山外的路,不比山里的路,一天几个来回。加上时间紧了,每逢周日,方可回家。
回家总是我爱的,踏上毛毛路,一眼望去,红红的枫林,衬着一穗穗沉甸甸的高粱;黄黄的谷子,映着一株株壮实实的日葵。
毛毛路也美,一盏盏黄菊花,簇在路边,逗着过往的脚步,一只野兔猛然撞脚底,又噌地转身逃走。
尤为可人的,是那毛毛路尽头,黛色的屋顶上,淡淡的炊烟,本已疲惫的双腿,又在毛毛路奔跑起来。
迎接我的,总是热腾腾的饭菜香味,并不丰盛,却也可口。夜来了,一张旧旧的方桌,一盏浅浅的油灯,我咬着笔头。
母亲洗刷完毕,也坐在炕边,凑着嫩嫩的火光,做细细的针线活儿。灯芯结起了花,剩下一点点黄晕,母亲赶忙举起针,一挑,屋子便又亮堂起来。
奇怪的是,不论冬闲,还是夏忙,那缕白烟,总能准时袅起。一次,和母亲拉话,谈起了星期。
没想到,只记寒露霜降的母亲,说到几时周日,比我清楚得多。很诧异,却不曾深思。
只惊奇地问,怎那么熟呢,母亲笑笑,望着远山的毛毛路。
夕阳的翅子,掠过母亲的额头,填平了密密的皱纹,又用浮动的金色,抹去了隐隐的斑白。
爆竹的馀烟,还没有散尽。路,又远远奔向天涯。每次出远门,母亲总要相送。
准备劝劝,未开口就被顶了回去。母亲的神情有些恼怒,更多的,是孩子般的委屈。
冬天还没有过去。毛毛路上,头天开始融化的积雪,到了晚上,新又冻结起来,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我跟着母亲,跟着她歪歪扭扭的脚印。头一次发现,她的脚印,竟是那样小。
下坡的毛毛路,雪后很滑,又有淘气的孩子,溜过冰儿,稍不留神,就会摔着。
母亲颤颤地走到崖跟,扶住土坎,慢慢挪动,她身子微蹲,右腿向前,显出努力的样子。我赶紧到母亲前面,要她抓紧我胳膊……
好容易到了大路口。母亲呵呵手,捋了捋被山风吹散的头发,又顺顺我的衣领。
隔了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又只是说,前面路就好走了。我回过头,只见毛毛路紧紧连接大路,又被大路远远甩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