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镜像(小说)|沉重飞行(选读)
(2018-03-26 10:5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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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福日
相信在许多年以后,胡一清一定会记得这个溽夏和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
这些事情看起来纷乱无章,其实就如同村口的那条小河一样,只有两条支脉——一条是他终于收到了自己心仪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可以去省城读书了,而另一条则不是那么欢快,他第一次见到了死人。
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斜躺在湿冷的泥地上,任由乡亲们站在身旁指指点点,任由自己发丝凌乱面目狰狞,甚至任由一些飞虫扇着朝露在她的身上飞起落下,没有丝毫反应。
胡一清就在这群围观的乡亲中间,咽喉里像是有团棉花挂着,咽不下,吐不出,“那曾是多么灿烂的一个女子啊。”胡一清想。
一
胡菲和胡一清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屯子里大部分人家都姓胡,他们两家相距一里地左右,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的,后来渐渐长大,有了羞耻心,便有些疏远。
胡一清成绩好,考进了县城里的高中,胡菲学习成绩一般,勉强够得上一所普通高中,自觉太吃力,于是放弃了,很快和众多进城打工的姑娘一样,去到省城做了一名打工妹。
胡一清依然很清楚地记得胡菲第一年过年回家时的模样,穿着一件嫩绿色的长款羽绒服,白色运动鞋,短发,很明显能看出来她的化妆品档次不高,与大多数出去又回来的孩子一样,她手里拎着大包小裹,从里面掏出各种零食糕点分给周围的孩子,遇到长辈们更是殷勤地点头问候,与胡一清也不疏远,见面了还站住唠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清,高中学习累不累?”胡菲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微笑。
“累啊,一天都睡不足6个小时,一个月只有半天的假。”胡一清说。
“熬过了高中就好了吧,听说大学生都很悠闲呢。”胡菲说。
“大概是吧。”胡一清说得含糊,因为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到了大学就等于放了羊了。
“你呢?工作累不累?”
“我在一家酒店当迎宾员,两个人替班,累倒是不累,只是迎来送往,见人都要陪笑脸,挺没劲的。”
“但你毕竟已经挣钱了,我还在花家里的钱。”这句话胡一清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次了,几乎每次遇到辍学出去打工的同学,他都要说这句话。
“什么啊,我还是羡慕你啊,可以读大学,将来坐办公室,不用像我一样挣辛苦钱。”胡菲依然在笑,但胡一清忽然觉得,胡菲说羡慕的时候,表情却好像并不那么羡慕。“只是客套吧。”胡一清想。
胡菲这一次回家过年好像并没有待太长时间,正月初六七就离开了家。
胡一清再见到她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节了。
那天是腊月二十九,他起得晚,腻在被窝里直到傍晌午才爬起来,母亲说父亲在村头小卖部里打牌,家里要贴对联,让他去喊父亲回来,胡一清磨磨蹭蹭趿拉着旅游鞋正往村口走,一辆小车吱拗一声停在他的面前,电动车窗慢慢下来,露出里面一双精致的脸,胡一清一愣神,旋即认出了,这不是胡菲么?
仅仅一年没见,胡菲的样子却改变了不少。不再是短发,而是变成流行的梨花烫,原本有些黝黑的面皮也变白了,胡一清不懂化妆,但也能看出,胡菲的皮肤较上一次见面好了不少,不再像挂了霜了驴粪蛋,倒是有些嫩鸡蛋的意思了,配上一件淡灰的针织衫,坐在车里向胡一清招手,本来就不丑的胡菲,被车窗半遮面的样子更显俏丽,胡一清竟一时看得痴了。
“一清,干啥去?”胡菲见到胡一清的呆样,笑得更好看了。
“去小卖部找我爸去。”胡一清看看自己身上的破羽绒服,脚上还趿拉着一双旧旅游鞋,突然有些自惭形秽了。
“哦,那有时间过来找我玩吧。”胡菲说。
“好。”胡一清知道胡菲是在说客套话,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现在还能找胡菲玩什么——两人之间似乎已经划出了一道鸿沟,被那辆逐渐驶去的小车越拉越宽。
春节期间,胡一清再见过胡菲几面,越发觉得这个女子变了,而且是一种让他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的改变。
比如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胡一清正在去二姨家拜年的路上,吱嘎吱嘎蹬着一辆家里的旧自行车,这辆自行车是他读初中那年家里给他买的,上了高中后,没人骑,就一直扔在仓库里,现在已经是除了车铃不响,哪里都响了。
就在胡一清撅着屁股想爬上一个陡坡的时候,从旁边的一户人家里转出一群人,胡一清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胡菲,今天的胡菲穿了一件黑色的短款羽绒服,紧衬地包住她的身形,一双深黄色的高跟牛皮靴让她的身体格外挺拔,与周围的一群村妇相比,胡菲的确是与众不同。
胡菲同时也看到了胡一清,向他招了招手,胡一清只好停下来,倚着车子站在路边,胡菲紧走几步,来到他的面前。
“过年好啊,给你拜年。”胡菲脸上的微笑始终没有变,但此刻的胡一清已经被扑面而来的香风搞得有些难堪,少有交际的他变得手足无措,甚至不敢去看胡菲的脸。
“过年好。”胡一清说。
“学习还是那么累吗?”胡菲问。
“是啊,越来越累,秋天上高三以后会更累。”胡一清回答。
“那可得注意身体啊,最好吃点补品。”胡菲轻声说。
“嗯,买了。”胡一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胡菲问一句,他答一句。
胡一清本来想问问胡菲这一年的境况的,但寻思了半天,还是没问出口,因为按照村里人的说法,进城打工的女子,如果突然变得有钱了,那原因定是不可告人或让人不齿的,所以胡一清吭哧了半天,还是没能问出来,他没问,胡菲却突然问他,“你不觉得我变了吗?”
胡一清一愣,“是啊,变漂亮了。”
胡菲一笑,说,“你一定在想,我变成这样,一定是做了什么下作事,挣得钱不干不净,是吧?”
“没有没有,其实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我没有想别的。”胡一清连忙解释,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么说还是刚好印证了胡菲的想法。
“我知道很多人都这么想,但事情不是你们想象那样的。”胡菲看起来并没太在意胡一清说的话,脸色却突然黯淡下来,“但我解释也没有用,给一两个人解释,谁会信呢?”
胡一清看得出,此时的胡菲,眼神中充满了落寞,心中大为不忍,赶忙说,“我相信你。你不要去管别人怎么看你,忠于自己的内心就好。”
胡菲愣了愣神,凝视着胡一清,忽然又咧嘴笑了,说,“谢谢你。”随即转身走了。
胡一清站在当地,忽然觉得,这个与他同龄的女孩子并不总是那么明媚灿烂,她心中阴云密布的时候,更让人垂怜。
打那以后,胡一清再没见过胡菲,高三那年的春节,胡菲也没有回乡,不知道为什么,胡一清每次经过胡菲家门口的时候,总会向里张望,希望能看到那个窈窕的身影,但他终是没有见着。
直到这个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在村头的小桥旁,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胡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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