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一满月,永平便迫不及待地附在江水耳边说:“再生个儿子!”他口腔浑浊的气味,喷在江水亮洁的额头。永平热火朝天地乞求江水紧抱他的后背,他火急火燎的鲁莽,却使江水很是不适。江水抱着永平肉墩墩的肩颈和后背,有些瞬间,她以为她抱的是一头食肉动物。江水暗暗诅咒,甚至狠推了永平一把,向着高峰冲刺的满头大汗的永平,却未察觉,江水只得无奈罢手,巴望永平快快了事。
夜不深,街的对面谁在放“昔日重来”, “Every sh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 ”
昔日重来?那散发着浓郁玫瑰精油香味的夜晚,可能重来?
江水想起秋夜第一次留宿她的住处,恰好也是一个秋夜!
江水读完一所二本大学后,不愿意回去天天见秃头的江大力和矮胖的周芹菜,便和同学北漂去了。她在南锣鼓巷的一家酒吧,找到一个服务生的职位。就是在这家酒吧,江水认识了诗人秋夜。这个诗人秋夜和江水见过的许多艺术家一样,留着长及肩头的长发,却又嫌长发碍事,又用一根皮筋在脑后把长发扎成一束。瘦高的秋夜身上有一种光,那光让江水想起家门口那条江,阳光下的粼粼波光。童年的江水,有着自己的“光阴的故事”,那就是,对于奔向远方的那一江江水的无数遐想。
那一夜,恰好合租的女孩上夜班。秋夜带来一瓶酒,江水从芍药居夜市福建老伯那里,买来下酒的卤料。秋夜先是和江水对饮,与她谈天,后来秋夜为江水朗诵海子的诗,其中有这样一首: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
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抒情。
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江水在手机里百度“德令哈”,原来那是柴达木盆地东北边缘,荒凉戈壁滩中的一个小城。德令哈取代了江水自童年起,对那一江春水的遥想。江水更积极地存钱,她要去一趟德令哈!
夜深了,江水的舍友夜班不回来,加上酒精的作用,虽然彼此认识未久,江水还是让秋夜在她那里过夜。那一夜,秋夜彻夜对江水呢喃: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秋夜洒落在江水光滑的土豆皮肤色脸颊上的酒气,就像玫瑰精油那般馥郁。那一夜,江水苗条的身体,真正是秋夜独一无二的一朵玫瑰。
那时正好江水合租的女孩,要搬到她男友那里;在诗友那里挤着的秋夜,便住到了江水这里来。海子的《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一诗成谶,比秋夜小十一岁的江水,从此扮上了长姐的角色,买菜、做饭、洗衣、拖地,江水样样都干,甚至在后来秋夜辞了工作,白天睡觉,晚上读诗、写诗接点文化公司文案,稿费青黄不接的时候,江水也用自己微薄的工资,支撑两个人的生活,甚至还挤出一点钱,为整夜写作的秋夜买烟买酒,不让他因断烟断酒,而断文思。
7
公公婆婆居住的二楼的大客厅,是儿孙们吃公家饭的地方。饭厅的另一边,则是公公的领地,一张像巨大的根雕大茶桌,桌上总有一盆玫瑰,在俏丽地开花。罗斯满月后,江水有时候也抱她到二楼去看公公泡茶。公公每次见到江水抱罗斯下来,便一把掐掉手中的烟,并打开窗户散发烟雾。这总会让江水想起后来秋夜写一夜,在她身边抽一整夜烟的情景。那一夜的烟雾,比外面的雾霾还要浓重!公公是家里财富的缔造者,和永平不同,他是个有阅历、有见识的长辈,所以,江水喜欢抱着罗斯下二楼来陪公公泡茶。当茶汤中的那一缕玫瑰馨香,在舌尖缠绕,江水便能感知到,这是罗斯,进口奶粉,尿不湿之外的一个童话。
江水的婆婆,看上去比周芹菜更不像个女人。她大嗓门,每天起很早干活;乳房干枯下垂,上身和臀部之间基本没有过度,曾经饱满的大臀部则像一片快枯干的荷叶;身上尼龙类的衣物,纤维一律既粗且硬。江水嫁过来两个月后,发现这个婆婆,再忙碌,每天傍晚都必爬上天台一趟。江水悄悄尾随过一次,她无比惊讶地发现,婆婆竟在天台上种了大大小小二十来盆玫瑰!这些玫瑰有开花的,有不开花的,它们都在淡淡的暮色里,用轻快的颤栗迎接婆婆的到来;伸展着青翠的枝叶,汲取她馈赠的清水、晚霞和月光。后来,江水还发现,公公大茶桌上永不凋谢的玫瑰,亦是拜婆婆所赐。婆婆每隔一阵,便把天台上含苞欲放精神抖擞的一盆,搬下来替换。
江水从此后,便只在四楼大阳台晾晒永平的衣服,她自己的衣物,则要拿到天台,在花香氤氲中濯洗。罗斯满月后,邻居在自家的楼上,常会看到江水俯仰着一张婴儿肥的雪白的脸,在天台上白花花的太阳里,洗晒婴儿的小衣小裤,仿佛一辈子都洗不完似的。
这天,江水又抱了罗斯下来喝茶。屋外雨水潺潺,凄寒苦冷,根雕茶桌上玫瑰开得十分明艳。江水想,只有这样墩实的茶桌,才能够这样安稳妥帖地任这花轻盈芳馥地开。江水乌溜溜的瞳仁,悄悄拂过怀中婴儿酣睡的小脸时,心想,只有这样屋舍齐整,衣食无虞,她才能抱着粉雕玉琢的女儿,这样心无挂碍地坐在这里品茶。江水想,要对永平好一点,等到夏天,便把永平的衣服,也搬上天台去洗。
在天台晾洗衣服,就像是江水的一个梦想,她每天都得去触摸一下,才能安心。
进入春雨期后,天空总是阴雨连绵,偶然有个春阳露面的好日子,江水便要在天台上拉出好几条绳索,把她和罗斯的衣服都披挂上去。江水晾晒好衣服后,总要依在天台的围栏,瞟一眼阳光下的一排排衣物,嗅一嗅空气中那一缕淡远清芬的花香。有那么一些瞬间,江水看那一排排衣物,恍然就如自己写下的诗行——写不尽的诗行。
这一天,江水正在天台上晾衣服,邻居电视里降央卓玛的歌声,辽远低回地穿过排排衣物而来:“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江水尖锐地想起德令哈,她乌溜溜的瞳仁,瞬间有了薄薄的泪花。现在,即便有了钱,也无法去了,25岁的江水,她很快就要再当妈妈了!这估计是罗斯满月那一夜,永平兀自折腾的结果;也是自己大意地以为,哺乳期不会怀孕的后果。很快地,江水的腰又要令人绝望地笨粗起来,再走不出无所顾忌的肆意挥洒中,藏着一些嫩绿的草,斑斓的花那样的清新了。这一辈子,恐怕,就是这样了。
8
二十五年前,一对流浪诗人生下一个女婴,因为无力抚养,便听人指点,把女婴放到江大力的菜地里,打算送给结婚多年无生育,心眼又好的周芹菜。
当江大力把婴儿从菜地里抱回来,塞进周芹菜的怀里,周芹菜便拿眼珠子定定地凝视怀中婴儿。忽然,她颤着声音叫道:“真水(闽南话“水”同“漂亮”)
!”说着,眼里有两滴泪珠轱辘掉下,落在婴儿雪白的脸上,就像雪地上的两枚珍珠。
这个女婴,叫江水。
这是江水这个名字的真正来历。后来知情了的江大力和周芹菜,也没有告诉江水她的真实身世,要不,江水便会明白,她从未出生,便注定,要有写不尽的诗行。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