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       麦（节选）

                                            贾丽丽

    我记忆中几乎没有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灵魂总是无所牵系地在尘世间随意游走。记忆中所有的美好只不过是一株荞麦或者一棵槐树。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是一种多余，似乎只是注定了承受悲凉，注定了带给那将我带到这尘世间的妈妈一样的悲凉。荞麦是我在生命之初对于植物最为清晰的印象，在那片干涸的土地上，她以她独特的方式挺立着，别样的姿态别样的叶，别样的色彩别样的花，别样的果实棱角分明。妈妈就是那株红杆绿叶的、有着粉白粉白的花和黑色的果的、最终在庄稼地里被人们遗忘成杂草的荞麦。每每在绝望的边缘冥思过往时眼前会生长出大片大片的荞麦，于是我把自己最最孱弱的阳光种植在那片干枯的土地上，用教徒般的虔诚祈求着生命会生长成另外的模样——当清晨粉红的雾霭柔柔地包裹着青翠的草尖，我会看见姐姐骆花甩着翘翘的羊角辫，右手挽着小竹筐，左手拿着小铲子，蹦蹦跳跳地朝着太阳走向山梁，走几步朝后咯咯笑着喊两声，清澈的阳光下清澈的山野里到处都是她清澈的笑声：
　　果果，小果果，小果果快点啊，姐姐等着你……
　　姐姐叫花，我叫果。姐姐是骆家的花，我却不是骆家的果——我是女孩子。姐姐大我两岁，同样是女孩，不同的不是她早我两年来到这个世界，而是她是姐姐，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而我，却是所有人都认为该是男孩的那个女孩。
　　妈妈在奶奶殷切的盼望和爸爸格外的关切下生下了我。那是一个落着一层薄雪的冬日，在灿烂的霞光映红天空之前，我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没有撕裂的哭喊也没有狂乱的挣扎，只是一缕浅浅的呼吸——我以我的安静惊吓到了在场的所有人 ，尤其是满心火热的奶奶。然而真正让奶奶不知所措的并不是我细若游丝的呼吸，而是我无可更改的女儿之身。奶奶在那一刻表现出来的惶恐和慌乱是情有可原的。作为一个女人，她恪尽职守一丝不苟地为骆家的枝繁叶茂殚精竭虑，终于在孕育了六个女儿夭折两个儿子之后遭遇上苍恩泽，生下了父亲，并顺利地将他抚养成人。她称不上是骆家的功臣，但至少父亲的存在让她成就了一个女人，一个那个时代的女人的完整意义。山村的生活是简单而清苦的，但在七个孩子的簇拥下，奶奶的世界显得饱满而无憾。后来六个姑姑一一出嫁，后来爷爷驾鹤西归。爷爷临终前对自己单传命运的悲叹成了奶奶余生不遗余力的全部事业。爷爷去世以后，昔日破败拥挤的小院子一时间空前地空旷了起来，因为急于充填那巨大的空旷和完成爷爷最终的心愿，在没有能力为爸爸操办一桩称心的婚事的情况下，奶奶勉为其难地为爸爸将落难至此的妈妈迎进了家门。事实上，她不只是在为自己的儿子迎娶新娘，她更是在为自己迎取希望，迎娶她做为女人而未能尽兴的事业的接班人，那平常如春耕秋收却又艰难得让人呼天抢地的伟大事业——生儿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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