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里的加州腹地一片焦黄，我们穿过无边无际的沙漠，去看优胜美地。驶入壮丽的花岗岩山谷，我惊奇的发现这里和北京白河峡谷那么神似。车里音乐在Billy Joe和许巍之间切换，盘山公路穿过山洞，恍惚间好像回到多年前的北京，某个迫不及待，开车去白河峡谷攀岩的周末。

"要是十年后我还活着，我们就再来这儿一遍。"他说。

"好"，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天，他吃着饭说："至少我能活到44岁。"以后，他开始拿死开各种各样的玩笑，"要死就死呗，那还能怎么着"，他跟他的父母在电话里这么说，他还学会了拿癌症当优惠券，跟我讨价还价。"我有癌症，你得让着我"，他总这么说。

"凭什么我让着你，说不准我明天出车祸先死了呢。"我还击他。

死神在我们家安顿下来了，那以后时间重新变得匀速，日子好像回到了轨道上。他第二次手术，手术以后插着引流管漫长的恢复，跟医院和保险公司没完没了的扯皮，9月中旬，他做了第二次PCT扫描，没有发现肿瘤。从现在开始的两年里，每隔4个月，他都会做这个扫描，我们的日子将一个四个月一个四个月的过。

我分不清我是高兴还是伤心。我现在分不清的事越来越多，常常忘了身处何地，忘了我在说中文还是英文，忘了那些我想念的人已经死去，忘了我的丈夫得了癌症，也许不能跟我一起老去。

在四十岁的边上，我分不清我是老了还是还年轻。有时我也想过去的这些年。十年前，我是那个三十岁的出版社总编辑。现在，我是一个生活外国的家庭妇女，没有孩子，工作，没有挣钱。如果要写简历，大概只有这些。但我走了多远的路，看过多少风景，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是与别人无关的事。如果一定要问我的收获，我多少明白了，接受死才能尽情的活，学会一个人面对，才能摆脱孤独。

人生是一个悖论。

我很抱歉，一直在看这篇文章的人们，我没有办法给你们一个好的结局。我写下这片文章的初衷，只是想记下我们卑微的生活。在我丈夫的故事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能记得的都是自己的感受。他诚实的活着，懂得爱，懂得尊重，我很为他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