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不知道，人类对癌症如此一无所知。

我们根本不知道癌症是怎么发生的，怎么在身体里生长，怎么一步步吞噬人的生命。现代医学唯一肯定的，只是通过扫描发现肿瘤。以前听说过的那些手术，化疗，放疗，都只是普遍运用，但毫无把握的手段。是真的，没有一个医生会告诉你，他有把握治疗你的癌症。那些把人折磨得半死的治疗办法，都只是人类的猜想。


在等待见癌症医生的两个礼拜的时间里，我的丈夫已经读过了他能找到的所有资料。黑色素瘤是癌症里尤其神秘的一种癌，有人迅速丧命，有人奇迹逃脱，谁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现代科学唯一能做的，就是搜集数据，将各个阶段的癌症患者记录下来，给后人一个数字，比如，像他这样的三期患者，5年以后还活着的不到50％，两年之内复发的超过70％。


这些数据有什么用呢？对于一个具体的人，他活下去的几率不是100％就是零。对未来的毫无把握打败了我的理智，我从恐惧变成了焦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好像一扇打开的风扇，坏掉了开关。而他正好相反，在夜里他睡得很好，在白天他盯着电脑没完没了的读那些医学资料。这是他的
美国式教育，我心里想，这一整套的方法，是美国人从学校里一脉相承的看世界的方法，没完没了的数据，可是能解决什么具体问题呢？我们平日里争论时，他总是说："我是个科学家。"，而我认为，过度分析只是浪费时间。


这样的等待和猜想，几乎耗尽了我们的信心。在心里，我们都盼望着，医生能给些答案。终于，到了预约见医生的那一天，那个老医生惊讶的看着他，问他如何知道的比任何患者都多。医生被他的追问逼得步步后退，最终只能回答说，他所知道的，都是现在大家普遍运用的，仅此而已。然后他抬起手表，表示很忙，匆匆撤退。


回到家，我们两只惊弓之鸟，陷入更大的焦虑。事实证明我们的猜疑是对的，这个领域全部是未知，医生能提供的手段，只有，切除皮肤和一层有癌变的淋巴，和一种已经证明不能有效延长生命，却有很大副作用的干扰素。就算是这些办法医学界也还在不停的争论中。切除淋巴的手段已经正式从乳腺癌的治疗方式里被废除了，这种手术已经被证明没用，但是留下了无数终身后遗症患者，很多人一条胳膊比另一条胳膊粗很多，不能正常运动。而这种手术在黑色素瘤治疗中依然是唯一的手术，因为乳腺癌得到更多的关注，人们花了更多时间做研究，而黑色素瘤还没有那么多经验。就是说，现在的手术，是给以后的病人做实验。


我本来觉得，得到癌症诊断，是最可怕的时候。现在我知道了，那只是开始而已，前面是无尽的未知和黑暗。没有什么能依靠，一切都是赌博，赌注是他的命。


同时，美国的医疗保险问题开始显现。在保险公司允许的范围内，我们只能找到一个有资格做手术的医生，她一共只做过一例这样的手术。如果要更有经验的医生，但是不在指定的医疗集团，只能自费。


"那我们就自费吧"，我对他说，这是不用考虑的问题。

"你知道自费要花多少
钱吗？"，他说，这时他已经做完了第一次手术，切除了大腿上的病灶，留下20公分的伤疤。"我上次的手术，只有2小时，都没有住院，总共的费用是3万美金，光我的CT，就花了8000美金，每次去门诊看医生，门诊费400美金。下一次手术更复杂，要住院，光住院费就每天5000美金，这还不算手术费，麻醉师，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名目，而且美国的医院，永远不会在手术前给你估算费用，都是事后才给帐单，如果中间出现什么复杂情况，上百万医疗费都是有可能的，这是个无底洞。"


我张着嘴，陷入了沉默。停一下，我说："我们没选择，不能把钱省下，把命搭上。"

"如果做完手术，我们陷入贫困，或者更糟，我的命没了，留下你和一屁股债，我觉得不值得。任何事都有值不值得的标准。"

他不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现在彻底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