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许多比死更荒谬的事。

比如，沉默会说话。在沉默里，死神露出他的真面目，他已经进驻这个家。在沉默里，我看见我们的恐惧，无能为力，我看见。除了害怕，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在死面前，我是我，他是他。

我们在沉默里坐着，然后他说，"看个电影吧。"

于是我们花大量的时间，看一部关于美国内战的纪录片。我半躺在圈椅里，一集接着一集看，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只看见黑白照片里一群群的年轻人，他们大部分都在战争中死去。

"这里面的人，死的时候都比我年轻"，他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接着说："你知道，我并不怕死。"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刚结婚的时候，他总是提起关于死的话题。如果有一天他不能有质量的生活，他宁愿结束生命，他请求我答应，帮助他实现这个愿望。多么奇怪的想法，我总是调侃他："你们美国人真奇怪。" 然后坚决不答应他的要求。在我看来，他这辈子简直太顺利，没有受过穷，没有被强迫过做任何事，父母和睦家庭幸福，读书工作一切顺理成章。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总是这么跟他说。我觉得他根本没资格谈论死。

"我得把保险柜里得那些资料整理出来，一样样告诉你怎么处理。" 他说。在我们俩之间，他总是那个操心的人，家里的大部分事，都是他在处理。

"我爸可以帮着你处理那些税务和财务的事"。 他又说

我突然觉得很愤怒，"能先不提这些事吗？" 我说

他又沉默下来。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死亡相处。

那天黄昏，我去参加期末考试，印第安史课要结束了，我特别喜欢这门课，可现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通过考试。805高速上，正是下班的高峰期，10个车道上全是车，车速很快。我握着方向盘，有一刻，我突然看见了这就是人生的缩影，我们混在这些匆匆赶路的人里，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路边风景呼啸而过，这么多同路，却都是路人。我们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吗？

我想起早上，他说"我还没有得到我要的自由。"

这句话，让我的心都碎了。

是的，每个人对自由的理解不一样。这让我们在这世界上难觅知音。他无数次说过，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如果生在200年前，他一定会加入西部探险的行列，他想成为Lewis或者Clark，第一个横穿美洲大陆的人。或者，哪怕赶上淘金热也行，那时候的西部，充满了传奇。而现在，他从老家密西根来到西部，只是赶上了互联网的热潮，做了IT工程师。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人生呢？" 我开始的时候总是问他，口气里多少有些不屑。在我看来，美国人是有自由的，至少比中国人的自由多。不像我们中国人，我们是没选择的。除了上大学，我还能通过什么方式让自己看看这个世界？除了在大城市打工，我还能怎样生存？甚至，除了结婚生孩子，中国女人还能怎样度过一生？

而美国人要自由的多。我心想。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也可能是一种偏见。

他生在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父亲一生勤勉工作养家，保证孩子受到好的教育，教给他们主流价值观，他们从来没有限制过他的自由，"他们是我知道的最好的父母，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总是这么说。但是他有一颗探险的灵魂，他在漫长的成长中，一点一点的看清这一点。

直到这一天，2014年5月22号，在美国的805号公路上，我才突然明白。不管美国还是中国，人类每个个体的境遇相差不大。人与人的区别，也和国家，种族，文化无关。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在世俗生活里找不到自己的意义，他们不可能因为成功而快乐，因为被人羡慕而充实。他们只能为自己活着，只有做自己，才能让他们找到平静和自由。我们俩都是这种人，我们有同样的灵魂。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样的自由。

我们走了这么多的路，经过漫长的迷茫和寻找，最终站在一起，准备过梦想中自由的生活，却发现死亡横在眼前。

而在死面前，我除了害怕，什么忙都帮不上。我是我，他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