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是从电话线爬进来的。

从那天起，我家座机电话成了死神的信使。每隔几天，就会有人从各种不同的机构打电话来。有时是家庭医生的助手，通知病案被转移到癌症专科医院。有时是放射科，通知CT检查结果。有时是手术医生，来讨论手术细节。有时是皮肤科医生，带来他找到的最近研究成果。有时是保险公司，核实病情，审核医疗费支出。


那部电话本来从没有人接，只是个留言机。现在我丈夫总是在第一声铃响时像弹簧一样奔向它，然后快步走到楼上，关起门来说话。留下我一个人，钉在原地，浑身僵直，四肢发麻。时间突然无边无际，嘴巴里都是恐惧的味道。


我变得越来越害怕那铃声，它几乎每一次都带来坏消息。我甚至变得迷信起来，第一个电话，是不是014年4月14号那天打来的，我正要出门去朋友家吃午饭。后来我去朋友家的路上迷了路，一直开到一处美丽的墓园。第一次去和癌症医生见面，我们离开家的时候，车里的时钟显示下午2点14分44秒。这些都是中国迷信，我劝说自己，美国人根本不害怕4这个数字。


我们在每次电话结束后长久的坐着，沉默，不知道该拿这些消息怎么办。今年，他43岁，我39岁。我们在地球上相隔几万里，分别生活了这么多年，却遵循着同样的轨迹。经过漫长的长大，读书，工作，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最终遇见对方。现在我们结婚两年半，几经挣扎犹豫，终于决定停止工作，卖掉房子，过四处游荡的生活，却传来这样的消息。生活果真荒谬不堪。


事情没有任何预兆。从委内瑞拉回来，我崴了的脚一直没有全好，他大腿上有块肌肉时常拉伤。于是我们去看山坡下面的运动医生，他同时也是个全科家庭医生。这时我丈夫想起，他左边大腿上有个黑痣，形状有点变化，那是自他记事起就长在那里的一颗痣，十几年前他专门去看皮肤科医生，被告知一切都很正常。现在这颗痣似乎开始变大，医生看了一眼，说，："看着不太好，让我们切片做个活检吧。"
于是我等在休息室，他跟着进了检验室。电视上在放宠物节目，一只长得怪异的猫，在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和狗斗智斗勇。我看看时间，12点半，肚子饿极了，早上10点就来了，然后是漫长的等待，医生晚了半小时，又突然多出来这个活检，我心里很不耐烦。


后来我们回家，我把这事忘在脑后。谁会想到一颗痣和癌症有关？皮肤癌只是个名字，它从来没有与我的生活有任何关联。再说他那么健康，出门爬山旅行，总是累得我跟不上，他怎么会有癌症？也许他是有过一点担心的，他是白人，对皮肤癌的知识比我多，但他从来没跟我提过，他对自己的健康也很有把握。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这么不知所措。即使到这一步，黑色素瘤也是一个词而已，我们的肉体感觉不到它。它不是病，更像是一个诅咒，由死神亲自带到我们面前。我不愿意知道它的任何细节，而他正好相反，去网上查资料，我看着他本来就严肃的脸，在电脑面前紧紧的缩成一团，他只告诉我一些统计数字，我就不愿意听下去了。听听医院的进一步报告吧，我说。不是说初期的治癒率很高吗？


所以每一次的电话铃响，都是一次新的宣判。90％的人第一次发现黑色素瘤都是初期，可是他不是。在剩下的10％里，又有80％的人只扩散到淋巴第一层防线，可是他不是。癌变的淋巴尺寸小于1厘米，则进一步扩散的可能就减少一多半，可是他不是。我开始恨统计数字，将折磨放大到无数倍。我还很想问问死神，它到底打算将这个恐怖游戏玩到什么时候。


但是真实的生活并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除了长久的坐着，沉默，依旧按时做饭，吃不下饭倒掉，然后一起躺倒在床上，我不敢哭，好像一哭就变成真的了。我绞尽脑汁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终于我想出来一句："癌症现在都算慢性病了，并不是没有希望。"

他突然掉眼泪，说："你不明白，我太年轻了"。

是的，我不愿意面对事实。但是不久，有一天早上，我在我书房的地上，趴着写字，
他在他的书房里打电话，门关着，只有嗡嗡声传出来，我一抬头，就看见了死神，他是一个黑色的影子，在走廊里站立，挡住了光线。那一刻我才真的知道，死神真的来了。


我终于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