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去螺圈套边缘的老道崖拍熊，身上挂着单反、ＤＶ、美国丛林军刀和卫星定位仪，似乎就是一个职业探险者。老道崖有若干条野兽通道，羚羊、梅花鹿的足迹最多。熊，神农架的亚洲黑熊，它是我心中的猛兽之一。

　　寂静的森林，巴山松林下面堆积了一层金黄的松针。阳光从叶隙打进来，地上零星生着紫金牛、耧斗菜、川桂和黄精，林窗也生有山楂、光叶海棠、木姜子或者花楸等高一些的灌木。只有鞋底踩踏落叶的声音，偶有红嘴蓝鹊带点儿沙哑的叫声。

　　有点小风。夏天的森林中的小风，轻轻的抚过沁满汗珠的额头。走过老道洞，一个天然的楔形山洞，有一石桌，两个石凳，石桌依稀可见镂刻并描白的相棋盘。谁人曾经在此对弈？洞的右侧生有一丛铁线蕨。左边有侧房，砌有一门一窗，窗外有一株茂盛的花楸遮掩。进门，有两间屋子，外屋有一条石，可卧。内屋，也是石条床。两屋都有些潮湿，地上积满了颗粒状的羚羊粪。据说这儿曾经住过一位老道士，我想如能扯一根网线来，此地真是一个养仙处。

　　朝着前走，走到一个缓坡，有些许累了。熊，也能树栖，找熊需要看地面，亦需看树上。熊在夏天，喜欢上灯台树，吃灯台树的果实。这儿也是松树林，巴山松，或有秦岭松，我不大分得清。来到神农架，一切的知识都是从头学起。搁下登山杖，解下丛林军刀、水壶，摆好单反相机、ＤＶ，坐下来，靠着一棵大松树，旋开水壶盖子，喝了两口水。

　　放好水壶，顺坡势躺下去，柔软的松针床，好舒服。忽然有沙沙声传来，抬头警觉地朝发声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静啊……静啊，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正要重新躺着休息，沙沙声又起。这一次确定了发声的地方，右前方一块雨蚀而光滑的石灰岩，边上爬着一株扶芳藤。细看，一条蜥蜴从石头后面探出头来，摆头左右观望，然后退下。一会又爬上来，重复左右摆头观望。然后，它趴在石头上睡觉了。

　　轻轻舒一口气。蜥蜴是一种胆小、敏感且机灵的动物。爱德华.威尔逊在他的《社会生物学》描绘它在温度上升到１５摄氏度是才能恢复智商。忽然联想到为什么天寒地冻时小动物又蠢又笨。石头上的蜥蜴呈黑色，有米黄色条纹。它的经典能力是“自截”，遇天敌追赶时，断掉一截尾巴而逃。那截断尾，能在原地跳动，吸引天敌视觉。此外，变色龙也是蜥蜴，它以变色躲避天敌。

　　这时候手机响了，蜥蜴闻声而逃。接手机，韩浩月打来的，问我在干什么？有个笔会能否参加？我说在神农架森林找熊。他说，小心啊，千万别出声，不然会有危险。我说，出声就找不到熊了，熊听见就跑了。在森林里，要规避危险恰要发出大声。可是，这怎么跟不在森林里的朋友说得清呢？

　　一通电话，蜥蜴跑了，别的什么动物也都跑了吧？我想象老道崖上面的高山草甸一群羚羊或者一头熊已经闻声逃去。收起手机，索性大吼三声，躺下睡了一觉。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有敲击树木的声音。骤然惊醒。敲击树木声，这是动物呢？人？这儿没有人会来，以前也来过数次，从未遇见人。仔细听，声音没有了。

　　拿起登山杖，用力敲了一下跟前的松树，天哪，密林中回应了一声。又敲一下，密森中又回应了一声。这不是山体回音，是一个动物敲树木的声音。于是抓起丛林军刀，四面巡视一遍，什么也没有。只有树和树不规则排列的森林。用登山杖连续敲三下松树，用一种节奏叩问，对方是谁。密林中，也回应了三下。头发“轰”地竖起来了。那里面是谁呀？谁？我高喊一声。这一声太用力，凡乎将桑子喊裂。森林里回应了一声“谁”，拖着尾音。这倒是真正的回音了，回音过去，万籁具静，连蜥蜴发出的那种小小的沙沙声都没有。

　　一个夏天登山从未遇到的情况。执起相机树上树下搜寻，发现了一只鸟，飞到一棵枯去的青冈栎树上。腾出右手拿登山杖敲一下树，它居然琢了一下枯树干，回应了一声。原来是它啊！一只白脸，红顶，通身黑的黑琢木鸟。瞬间从紧张摆脱出来，琢木鸟就是整天敲树，接下来它开始自敲。

　　起身，背起行装，攀登陡峭的老道崖。崖上，一片高山草甸，偶有几棵花楸和光叶海棠立着。草甸主要由台草、高羊茅、柴胡、龙胆和华中雪莲组成。华中雪莲开着紫色的花，如一支支紫烛立着，阳光斜照，与蓝色的龙胆花相映。

　　一片绿色高羊茅静静地留下一个兽形，是一个动物躺压的睡痕，伸手抚摸一下草，有比阳光照耀暖些的温度，动物才走吧。忽然想转身逃去，可是人跑得过动物么？这是我历次进森林的想法，不要逃，逃不过动物。执相机搜寻一遍，四处没有动物，拍几张华中雪莲，继续往山顶上走，那里有一块龟形巨石，站上面可以眺望螺圈套。

　　接近螺圈套了，迎面拂来森森的凉气。螺圈套隐秘而阴森，亿万年的沧凉，没有人迹。登上龟形石，一片云海，云上面隐约露出生长巴山冷杉、红桦和松树的残崖断壁。峰薄如丸，像无数缺齿的刀片。

　　我冲着螺圈套大喊一声：啊！我……来……了！隐隐的有一点回音。龟形石下面，陡壁上生着一片川芎。川芎开着伞形白花，叶如芹菜。云海，浮托无边无际的时间。想象有一只船，可以在白色的云海上飘浮。那白云下，是动物的乐园。

　　这时候，心里面突然想念一条狗。我需要一头忠实而强悍的猎犬，以镜头代猎枪，可以自由地在森林中行走。

　　我要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