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有时爱,有时痛 |
太阳露面的时候,冬天最后一个苦橙咚地一声落在地上。在热闹而宁静的乡村里,橙子落地的声音有几分惊心动魄。
第一次独自开车走这么远,但因为是回家,漫长的高速公路也并不那么恐怖。有些时候,脚踩着油门,心思却飞到很远的地方,好像不是我在开车,而是这个白色的钢铁机器在驾驭着我,带着我掠过一个又一个指示牌。蓝色的天空,黑色的路面,模糊的绿色树影,一切都在波动,世界就像起了颤栗。
铁路春运不涨价了,在外打工的人纷纷回家,小村子毫无征兆地热闹起来。等我回家的时候,过年的气味已经弥漫在空气中,摘也摘不下来。父亲早已把场院上的野草清除干净,剁掉了一棵紫玉兰,好让我能把车子停在家门口。朝西的房子前,原本芜蔓恣肆的月季也被连根砍掉了,只留下两棵栀子。如果那些骄傲而散漫的月季还在,它们有可能在冬天还开出顽皮的花朵。屋前面高大的法国梧桐因为挡住了风和阳光,也没有逃过父亲的斧头,屋后的泡桐也大抵落了相同的命运。但桂花树、橘子树和年迈的苦橙都还在,山坡上的香樟越发茂盛,只是树干不知被谁剥了一块皮,显出触目的沧桑。母亲在秧田边的空地上种了很多菜,青葱翠绿,看上去就觉得喜欢。
夜里一家人喝酒,半酣的时候,多年不见的加喜忽然推门进来了。加喜比我年龄大几岁,辈分却小,算起来是我的侄子,在外浪迹多年,做泥水活,双手粗糙,沾着一些洗不掉的污垢,但他幽默而灵动的性情却一点没变,说起话来仍然让人笑倒。添一副碗筷,加一个酒盅,重新喝起,一边喝酒,一边说着童年时的好玩事情,不知不觉的,大家就都喝多了。弟弟送加喜回来,说他满村子找自己的摩托车,结果还是在自家门口找到了,看样子的确喝醉了。因为和家人团聚,又想起小时候的快乐时光,我的心里弥漫着无法言说的欢喜,只觉得日子过到这份上,已经抵达幸福的顶峰,再什么苦恼忧烦都无所谓了。
听不见桐梓河的水声,夜晚无比寂静,只有内心的嘈杂声响,我和这世界一同变得不真实起来。
也许是有这样的宁静和幸福托底,第二天晚上,在传金哥家里喝得大醉。半夜里胃里不舒服,起身喝了半杯水,忽然就想吐,还没来得及推开门,已经哇地一声吐在了门板上。就这么一趟一趟地折腾,一夜间吐了七八回,心里就担忧,恐怕大年三十要还去医院打点滴。所幸的是,啃了几根甘蔗,胃里的闹腾慢慢平息下来,居然睡着了。
大年三十的下午,照例要到祖坟上辞岁。洒一杯茶两杯酒,烧三支香,焚一些纸钱,再虔诚地磕几个头,就算是跟满山头的祖宗老儿拜了年。从记事的时候开始,这样的礼节就从来没有错过。父亲老了,头发花白,点燃鞭炮的时候有些哆嗦,但还是不厌其烦地给我们介绍,地底下埋着的是哪位仙翁,在世时有什么表现,比如多年考科举却始终不中,教书育人却成绩卓著。但总的看来,我的祖上都是普通的农民和手艺人,他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见识,也没在历史上留下名声,如果说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就是把这山河开拓了出来,留下了绵延不绝的香火。生命就像种子,生灭无常,但只要深埋在土地之下的根还在,那火苗就会一直在天地之间燃烧着,驱走山川与河流的寂寞。
我恍惚已经了解生命的诸多秘密。我尝过爱的甜蜜与苦涩,感受过无边的狂喜与痛楚,我做梦,奔跑,呼喊,踌躇。我有了自己的儿子,我的光,我的骄傲。我在这片微不足道的土地上留下过自己的传奇。我曾是狂野的云朵,藐视一切羁绊,我也是谦卑的树,看得见自己的伤痕与缺陷,更多的时候我是柴刀和孤独的野火,销蚀自己的同时也伤害了他人。我慢慢懂得一些最粗浅的道理,比如衰老和死亡无法逃脱,比如丧失是生命的底色,比如我对自己无能为力。在领悟与逃避之间,我走遍大地,走过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女人,鬓边开始有了白发,心里开始有了怯懦与悔恨。我信奉神灵但依旧没有主宰,面临选择时不断拖延,承担责任却逃避负担,负荷着无限的爱却感到悲伤。如果我死在路上,我的灵魂会飘向哪里呢?它会变成池塘边的燕子,或别人庭院前的花朵吗?
大年初二,开车送弟弟一家去岳母家拜年,父亲执意要陪着我。从狮子山到青石,沿蕲河上溯,路过国学大师黄侃的家乡,再次看见了那棵古老的黄家大樟树。据说河对岸还有另一棵樟树,同样古老而神秘。父亲告诉我,乡下一直有个传说,两棵老樟树的影子会在中秋那天在河中间相会,还说有一年修理河道的时候,在河床下挖出了一段很粗的树根,这故事听起来那么荒诞,但我宁愿它是真实的。如果没有这些难以思议的事情,乡村就与城市别无二致,那魅惑着、召唤着、牵扯着我的土地就失去了温热。但父亲接下来讲的事情,却让我很忧伤。早些年,他和镇里的干部陪着上面来的大领导去黄侃的坟前祭祀,顺便还修葺了黄侃父亲的坟,但没过几天,这两座坟就都被盗挖了。我想起了自己那个隐秘的心愿,我一直盼望着老去,卸下俗世的负担,回到乡间生活,但那个时候,父母都已经不在世间,村里的孩子将无人认识我,当一切变得陌生而冷漠、盗墓贼却等着我入土的时候,故乡还会存在吗?或者它从来都只是我刻意营造的幻境?想想那样空虚的乡土,只觉得自己彻底没有了着落。
大年初三的夜里,弟弟喝醉了,从狮子山一直走到了花桥。一开始他冲着我们怒吼,但忽然就哭得很伤心,说他想离开柳畈,想去上海或任何别的地方,只是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我恍然想起,这么多年来,我关注着下一代的成长,四个外甥女,两个外甥,一个侄子,一个儿子,他们的苦恼与快乐我都有所了解,却惟独很少关心这个弟弟,很少和他谈论他的处境,对他的内心几乎一无所知,只有前年的某一天深夜,他曾经给我发短信,说他整夜都睡不着,头发掉得很厉害。在我的印象里,弟弟仍然是那个聪明而英俊的乡下少年,实际上,生活已经把他磨蚀得面目全非了。悔恨慢慢在心头升起,像带着尘土气息的雾霭,我已经没有能力将它吹散。
南方的雨水没有让我苦恼,阳光却带给我温暖与宁静。我俯身在地上,长久地亲吻着脚下的草根,想唤醒下个季节的花朵。我的根还在吗?谁把它挖了出来、丢弃在路边?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爱,当我像冬天的最后一个苦橙咚地一声落在地上,你会不会感到轻微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