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从的心理与社会机制·读《对权威的服从》

标签:
权威服从心理机制代理状态ppl |
分类: 读书评论 |
——读米尔格拉姆《对权威的服从》一书有感
在上海虹口的提篮桥街道,二战期间曾经有近30000名犹太难民在这里生活和居住,这里也被称之为犹太难民的“诺亚方舟”。每次经过这里,或谈起与此有关的事情,我都会联想到一个问题:当年的德国人,为什么会如此相应纳粹的号召,对犹太人进行种族歧视,并实施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他们听命于纳粹,甚至连那些有着很高学历和科学研究水平的高级知识分子也不例外?在阅读了米尔格拉姆的《对权威的服从》一书之后,我对这个问题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一、米尔格拉姆的实验
上世纪60年代,在耶鲁大学任教的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拉姆进行了一系列著名的实验,目的是为了测试受测者,在遭遇权威者下达违背良心的命令时,人性所能发挥的拒绝力量到底有多少。
实验的基本方法是:实验小组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并寄出许多广告信,招募参与者前来耶鲁大学协助实验。广告上说明实验将进行约一小时,报酬是4.50美元。参与者年龄从20岁至50岁不等,包含各种教育背景,从小学毕业至博士学位都有。
前来参与实验的人们被告知这是一项名为“惩罚对学生学习影响”的研究。他们将充当“教师”,在主试的指令下,当“学生”在学习中出现错误时,对“学生”施加强度和痛苦程度不断增加的电击。电击的电压从15V开始,并每次增加15V,直到450V为止。“教师”会逐一朗读单词配对给“学生”听,朗读完毕后开始考试,每个单词配对会念出四个单词选项让“学生”作答,“学生”答对了,“教师”会继续测验其它单词。如果“学生”答错了,“教师”会对“学生”施以电击,每出现一次错误,电击的伏特数也会随之提升15V,达到450V之后,再出现三次错误,以450V的电压电击三次,则实验结束。
在进行实验之前,米尔格拉姆曾邀请他的心理学家同事们来预测实验的结果,他们全都认为只有少数几个人——大约10%甚至是只有1%,会狠下心来持续地“学生”实施惩罚直到450V的最大伏特数。结果米尔格拉姆在第一次由40人参加的实验中,65%的都在主试的要求下,对“学生”施加的电压达到了最高值450V(“学生”是米尔格拉姆找来的“托”,他会在每一种电击电压的情况下做出相应的反应,包括呻吟、嚎叫、击墙等行为,但实际上并没有被电击)。尽管听着“学生”的反应他们自己也感到不是很舒服,并且在电压增加到一定值之后也会有一定程度的暂停,或向主试提出疑问,但在主试的要求下很多人还是完成了全部的实验,那些最终选择不听主试的命令放弃实验的参与者,也是在电压升高到300V之上,“学生”没有了声息的回馈之后放弃的。
米尔格拉姆的这一实验的设计与结果震惊了全球心理学界,德国、意大利、澳大利亚、南非等国的心理学家在不同时期重复了这一实验,得到的结果基本相同。无论实验的时间和地点,每次实验都有大约61%至66%的参与者愿意施加致命的伏特数。
一次心理学的实验,涉及的变量是很多的,哪些变量在其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呢?比如说实验的环境、“教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以及是否接触、“教师的性别”、“主试”和“教师”之间的权威关系、实验中出现两个权威的情景……米尔格拉姆对此还进行了一系列的对比试验,先后有1000多人参加了这一实验的研究。
米尔格拉姆的实验开始于1961年7月,也就是纳粹党徒阿道夫·艾希曼被抓回耶路撒冷审判,被判死刑后的那一年。米尔格拉姆设计的这一实验,就是为了测试“艾希曼以及其它千百万名参与了犹太人大屠杀的纳粹追随者,有没有可能只是单纯的服从了上级的命令呢?”在完成了自己的一系列实验之后,米尔格拉姆说:“在法律和哲学上有关服从的观点是意义非常重大的,但他们很少谈及人们在遇到实际情况时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我在耶鲁大学设计了这个实验,便是为了测试一个普通的市民,只因一位辅助实验的科学家所下达的命令,而会愿意在另一个人身上加诸多少的痛苦。当主导实验的权威者命令参与者伤害另一个人,更加上参与者所听到的痛苦尖叫声,即使参与者受到如此强烈的道德不安,多数情况下权威者仍然得以继续命令他。实验显示了成年人对于权力者有多么大的服从意愿,去做出几乎任何尺度的行为,而我们必须尽快对这种现象进行研究和解释。”
二、服从的心理机制
为什么很多心理学家都不相信会他们会“痛下杀手”的参与者,会有如此高的比例在实验中听从主试的要求,给“学生”施加到450V的高电压呢?
很多人在孩提的时候就学会了一个道理:违背他人的意愿对其进行伤害,是严重违反道德的行为。在人们的道德秩序中,“你不该杀人”作为信条在其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和他人和谐相处,以便刚好地在这个世界中立足,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但这些有着较高道德水准和道德判断力的人们,为什么一进入实验室,就变得如此“面目狰狞”,让人大呼意外?
米尔格拉姆一针见血地指出,人们以为自己的各种行为遵循的是道德,其实只是服从了权威的命令。在面对事不关己的事情而讨论道德的时候,每个人都能侃侃而谈,将道德放在重要的位置上,而一旦遇到了需要自己做出抉择的事情,很多人就会放弃道德宗旨,转而去服从一名权威的指示。像“你不该杀人”的信条,尽管在人们的道德秩序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但在人类的精神结构中,找不到具体的位置。
耶鲁大学开展的这一实验,本身就有权威的意味,而实验地点和实验发起者更让参与者相信,实验的工作人员应该是正直高尚、能力不凡的。类似于大学、科研院所、医院、学校之类的特定机构,以及在这些机构中工作的人们,会给社会公众很强的信任感,当社会公众参与到这些特定类型机构的相关活动时,会自然地就将这些机构以及在其中工作的人们看作是权威。
在实验的过程中,有三个关键要素:一是位置,通过它将主试、教师、学生区分了出来;二是地位,以此来确认某个人是权威还是一个普通人;三是行为,即在各自的位置上所发生的行为。米尔格拉姆对这些关键因素进行了多样化的测试,来观察他们对人的行为的影响。研究表明,一个人的地位,也就是权威在整个实验中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
在参与者作为“教师”对“学生”施加电击的过程中,参与者虽然关注到了“学生”的存在,以及“学生”对电击的反应,但他们更多关心的是本实验的主持者,也就是实验中的权威的指令和态度,他们把自己的任务完全局限在了任务的狭隘技术层面,很少去考虑实施电击所产生的其他后果。参与者在完成这一实验的过程中,在思维上做了如下的调整:我不必要去承担自身行为的责任,因为这是主试这个法定权威所作出的决定,他要对整个实验负责。责任感的消失,是服从权威印象最深的后果。
在我们的生活中,类似这样的事情其实是很多的。世界各地频频发生极端组织的自杀式袭击或者制造的恐怖袭击事件,那些当事者面对手无寸铁的民众实施屠杀计划时,就是因为他们抛弃了自身的责任,完全听命于权威的命令。在平时的工作中,很多人何尝不是如此呢?依据上级布置的任务而行动总是没有问题的,即使有问题责任也不在自己,我只是一个执行者而已。在完成具体任务的过程中,道德通常被抛至脑后,服从权威最为重要。
实验中也发现,一些参与者在电击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自己的良心备受煎熬,于是终止了实验的进程。那么变更实验的条件,是否会影响他们的决策呢?米尔格拉姆特别研究了“教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关系,以及身体接触和身体不接触等对实验结果所带来的影响。研究表明,即使在身体接触、“学生”的痛苦的表现能够被“教师”直接感受到的情况下,依然有相当数量的参与者选择继续执行主试这一权威的命令,完成整个实验。当然,中途放弃实验的参与者数量也多了起来。
这个研究给了我们一些新的思考:如果将整个人类的行为被分解成若干片段,没有一个人作为邪恶行为的决策者来直面行为的结果,那么对行为富有全部责任的人就消失了。这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邪恶的一部分,在权威的命令下实施了邪恶的行为而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当年的德国人是这样,在今天,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们都有可能成为这样的人。在军事战争从面对面变成空间的、信息的对决的大趋势下,这种可能性进一步增加了。
米尔格拉姆还指出了另外一种情况:“在一个破坏性的官僚系统中,聪明的管理者会对下属进行安排,只派最无情和情感迟钝的人直接参与暴力,其他人因为远离了残忍的实际行动,发挥的是辅助的作用,因此不会感受到压力。他们会在两个方面免除自己对行为结果承担的责任:第一,合法的权威对他们的行为作出了完全授权;第二,他们没有亲自进行残忍的实际行为。”
三、等级体系中的“代理状态”
服从问题并不完全是一个心理问题,社会的形式、形态以及发展方式,都与服从有很大的关系。
在千万年的进化过程中,人类为了生存,以等级形式组织成了一个个的群体,这些群体可以战胜实际环境中的各种危险,应对竞争种群带来的威胁,还降低了从内部瓦解的可能性。在这个等级结构中,所有的人都有相应的位置,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并将自己安放在这里,就能和等级结构中的其他成员和谐相处,而一旦自己要改变这一位置,就意味着要挑战权威,这会导致组织结构的重新建构。无论是一个家庭、一个部门、还是一个国家,都是如此。
对每一个具有等级体系的社会组织,服从都是一个选决条件,这是组织生存所需要的,服从能力也自然成了有机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飞机飞行的过程中,机长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可一旦即将抵达机场,他就必须将指挥权交给塔台来调度,如果没有这样的服从能力,就没有人敢坐飞机了。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一个小型组织的权威,但同时又是更高一级组织的组成部分,大家都建立起服从的意识、具备服从的能力,整个系统才会具有连贯性的特征,才能够正常运转。
理解了这一点,就可以解释一个在日常生活中正直、有德行的人,为什么会在实验中变得如此可怕啦。每一个人要想成功地在每一个等级体系中生活,都需要做出内在的改变,需要控制自己的局部能力,以便接受这个等级体系中权威的管理。米尔格拉姆把一个人允许更高地位的人对他进行管理,称之为他进入了“代理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个人不再认为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是将自己定义为执行他人意愿的工具。
一个人之所以具有服从权威的意识和能力,是从出生之日起就潜移默化地培养出来的。在家庭中,父母在教育孩子时,处处都体现出服从的要义。比如说“不许打小朋友”,这里面就包含了两个命令:一是要有礼貌地对待小朋友;二是你要服从我(隐藏的命令)。在所有具体的命令中,服从始终是唯一共同的要素。当学生走进学校,开始学校生活后,各种各样的规章制度,时时刻刻地在提醒孩子要学会服从。在工作和学习中,个体还常常面对奖励的机制:服从权威常常得到奖励,不服从经常会受到惩罚……在耳濡目染这种,每个人都养成了这样一种观念:按领导说的办。
但虽然每个人都有服从的意识,也并不意味着他在进入一个等级体系之中时,会自愿地、主动地去接受这个等级体系的领导。能够让一个人进入“代理状态”,需要相应的条件,其中第一个条件就是对合法权威的感知。要让他感受到在这个等级体系中,有这样一个权威,是他愿意自觉服从的。比如在学习驾驶的过程中,教练就是权威;在进入剧场时,领座员就是权威;在实验室中,实验的主试者就是权威;等等。第二个条件是将自己定义为权威系统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就像我们观看阅兵仪式那样,我们意识到军官是权威,但我们不会听从他的命令,因为我们只是观众,没有进入到这个体系中来。在实验中,主试让参与者自己来控制实验的进程,实际上就是邀请他进入到了这个体系中来,他自己也认可了这一点。第三个条件是自己虽然受权威的影响,但行动是自愿的,有自己的自由意志。这样的人会建立起与等级体系的角色认同感。
一个人进入到“代理状态”之后,就会变得与之前的自我完全不同。他的性格中会出现很多平时罕见的新特征。首先,他们都希望在权威面前留下好的印象,所以会在做事情的过程中将自己与权威的关系来渗透在其中;其次,他们会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以便最大限度地接纳权威的影响,而有意无意地降低其他人传递过来的信号。就像单位开会时,领导的一句话大家都记得很牢,而且能够及时回应,而周围其他人的话都被一掠而过那样。其实很多时候,领导也只是重复了其他人的一些话语而已,但在部下的眼中,领导具备某些超人的特征。第三,在自己做出了相关的行为之后,会将解释权交给权威,由权威来解释自己行为的含义。第四,个人认为对权威的命令负有义务,但对权威所发布的命令的行为内容却不承担任何责任。在这里,个人的道德感并没有消失,只是转移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关注点:下级会因为是否充分完成了权威要求的行为,而感到自豪或羞愧。在我们的语言中,有很多这样的词汇,如忠诚、尽职、纪律等,其实都在强调个体对权威应尽的责任。
你是一个服从者吗?如果你去做米尔格拉姆的实验,你将会发生怎样的行为呢?
《对权威的服从:一次逼近人性真相的心理学实验》 [美]斯坦利·米尔格拉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