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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舞曲的旋律响起了多少回,年轻的肖章依然坐在舞厅昏暗的角落里。
他望着舞池中有些失态的领导在无节奏的扭动,心中有些烦。
这个舞厅极尽豪华,乐队也极尽专业。伴舞的女孩们虽不十分职业,但面对领导,也都笑得分外灿烂。在摇曳的灯光和热烈的舞曲中,领导们被女孩们少有的热情裹挟,个个跳得如醉如痴,早就忘掉了角落中的肖章。
舞曲一次次响起,肖章有些蠢蠢欲动,但他还在控制着。
从文艺团体走出来的肖章有着俊俏的面容和高挑的身材,本就是跳舞的坯子。到地方工作后,他的舞立马在单位跳出了名,在那个城市也已成了圈内尽人皆知的舞星。但在这种场合,他知道应该做什么,他一直提醒着自己,舞宁肯不跳也绝不能盖过领导的风头。
其实,表面谦恭的肖章内心却十分矜持。他做办公厅主任多年,单就能力而言无人能出其右。对于跳舞,别人全当是一种社交礼仪,有时更是敷衍了事,而他却一本正经地当作享受,常刻意去追求。因此,他很少和舞技差的女伴跳舞,他认为那是一种折磨。他知道这种想法有些自私,但他喜欢众星捧月,喜欢女舞伴主动邀他跳舞时的那种感觉。于是,在舞场他常常坐着比跳着的时候多,看着比舞着的时间长。
但今天的场合他自感身份卑微。尽管办公厅主任在别人眼中大小也是个官儿,但在领导眼里只不过是个“高级勤杂工”。在那么多领导面前,他得守住当差的本分,于是他尽量往后躲闪,在昏暗中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此时,女孩们的注意力全转向了沙发上的领导,谁也无暇顾及角落里的这个小人物。
时间就这样一秒一秒地过去,舞会也渐渐接近了尾声。
一曲慢步华尔兹在幽暗的霓虹光下再次响起,无聊的肖章把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他不再正襟危坐,顺势展了下肩腰,期盼舞会快些结束。
显然对这样的煎熬他已经失去了耐心。
就在此时,一个女孩鬼使神差地跑过来,匆匆地邀他跳舞。
肖章被女孩的突兀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明明看到那个女孩刚才还在邀前排的领导,怎么突然就跑过来了呢?莫非那几位领导跳累了不成?出于内心的欲望和舞场的礼节,肖章竟也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就在他和舞伴两手相握的那一刻,他忽然涌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一种尝了别人剩饭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乐曲的催动下稍纵即逝了,肖章本来就对这突至的邀请没抱什么期待,只是应景满足一下自己跳舞的欲望而已。既然决定跳了,他就想让眼前的舞伴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跳舞。
肖章先向后退让了一步,展示着他惯常的绅士风度。
在开始的节拍中,肖章把握着节奏,用脚步试探着移动,他感到对方的脚下很清楚,贴近的身体平稳而庄重。这无疑让肖章心中窃喜,在他那个城市,能与他伴舞的可以说凤毛鳞爪。如今的舞场,人们喜欢随心所欲的放松,没有多少人追求舞蹈的艺术性。肖章却恰恰相反,他的舞讲究步伐、旋转及身形,因此很难找到理想的舞伴,也很难在跳舞的过程中体味到醉人的韵味。
这次他决心试一试,耳旁轻柔委婉的萨克斯旋律在鼓动着他。随着“嘭嚓嚓”的节奏,肖章将右脚向前跨出,紧接着并上左脚,在由足跟向足尖的转换中,轻轻地托起了身体,随之变换重心,短暂的停留,在原地做了一个270度的旋转。令肖章惊异的是,这个女孩竟那样轻易地跟上了他的步伐,轻轻的象随风飘起的树叶回旋在他的身边。此刻,肖章的惊异变成了惊喜,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种轻盈的和谐。
肖章不由得看了对方一眼,他看到了那精巧的下巴和白皙的脖颈,同时令肖章印象深刻的还有她脑后挽起的发髻,如今的都市女孩很少会用这样的发型了。
肖章的舞步是属于那种舒展优雅的类型,跳起来有一种近似摩登舞的风格。他深知跳这种华尔兹的技巧,舞姿的潇洒尽在舞步带动的起伏中,而行至波峰那短暂的停留,则源于“嘭嚓—嚓”中并不平均的节拍分配。对于这种跳法,很多人即使专门去学都很难适应,而眼前的舞伴和着肖章的舞步,竟跳得那样从容。此时,肖章的心情随着舞步的起伏像潮水样高涨,他打消了顾虑,放下了思想的羁绊,任由飞扬的身体在舞池中翱翔。
这个带有爵士风味的华尔兹曲调很熟,但肖章一时想不起它的名字,只记得其中大约有“天长地久”之类的歌词。肖章握着舞伴的手已微微发热,对方透着薄汗的体香不时飘散过来。此时的肖章有了些感动,或者说是感激,他很久没有这样酣畅的跳过了。他很想从舞伴的脸上找到“幸福喜悦”的感受,但对方仍是那不动声色的面容,这让他稍许有些失望
。
此时的舞池拥挤着,肖章身边的舞者们一脸的亢奋,疯狂的动作破坏着舞曲的气氛也搅乱着舞池的“流水”。肖章和他的舞伴不得不停下来避让,但并没有停止舞步,肖章只是稍作停顿,将跳出的舞步收拢,合着节拍,轻轻转了个角度,慢慢放低了身姿,他的左脚足尖向后伸展着,轻轻划出了一个小小的弧线,同时将女孩的右手向侧面拉起。那女孩心领神会,适时弯下了右腿,后仰的身体和伸展着左腿形成了一条优美的曲线。她转过头来,微闭着双目,两人竟在舞池中摆起了眩目的pose。短短数秒,便赢得了场边的阵阵掌声。
肖章真的有了一种满足感,这既缘于他的那种虚荣,但也的确让他从中感到了真正的享受。肖章知道,所有的舞步是一定要随着舞曲的情绪演绎的,高手们面对同样的节拍,也会随着各异的曲调跳出不同的韵味,这就是情调。能够达到这种境界,完全需要两个人的共同理解与创造,在那样的时刻语言是多余的,指掌间轻微的引导和足下悄然的对答就已经足够了。那是一种灵犀相通,心境交融的感觉。肖章有些亢奋,额头沁出了汗珠,面颊也变得红润。他感到两个温热的身体,两颗怦怦跳动的心在共同探索着什么。那乐曲在委婉中有着一丝忧伤,在不知不觉中感染着肖章。他听出舞曲即将进入尾声,他希望舞曲再长一些,因为他刚刚跳出兴致,刚巧碰到一个心满意足的舞伴。
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无情,每当高潮将至便是尾声的来临。那萨克斯在委婉中突然放出了长调,双簧管瘪瘪的音色也响亮了起来,此时的肖章不得不放开舞伴,就势做了最后的两个旋转,并随乐曲优雅地停了下来,灯光亮起来,留在舞池中的是脱俗的鲜亮。
肖章没来得及看清她的面容,刚才舞池的灯光太过昏暗,刚才的舞跳得太过投入,肖章根本没有在意她的长相。在肖章的记忆中,那莞尔一笑似乎也是仅有的一次。肖章将目光紧追过去,在嘈杂的人丛中搜寻,似乎看到了那别致的发髻和一袭烟色的长裙,一如她的舞姿那样自然、轻盈,一闪即逝。
肖章开始恨自己的矜持,恨自己顾虑太多,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接着邀她再跳一曲。他悻悻地坐下来,一心的悔恨,一脸的懊恼。
舞曲再次响起,是那悠长的布鲁斯节奏;灯光再次摇曳,晃动得人心烦。
肖章用目光极力在舞池中搜寻,想再次找到那个别致的发髻和烟色的长裙,但他除了看到舞池中一片浑沌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开始恨那布鲁斯的曲调太长,恨那四平八稳的节奏太慢,他放在地上的两只脚不停地摩擦着地面,手指烦躁地在座椅的扶手上敲打,一直到那舞曲的结束。
舞池的灯终于亮了起来,就在那灯火阑珊处,肖章再次看到了远处那个别致的发髻。他霍地站了起来,一种内心的冲动驱使着他朝那个女孩快步跑去。但事实上他没有跑,是因为潜意识中他的矜持,他的身份制止了他的冲动。他压抑着跑的欲望,快步向她疾走,就在他离那个女孩几步远的时候,一位领导突然抢在了前面,邀那个女孩跳舞。
那是一个从南方开放城市来的领导,胖胖的高高的身躯,油光油光的头顶梳着稀疏的灰发。肖章记起了那个领导,在昨晚的酒会上,他特别喜欢飙那首“妹妹坐船头……”的老歌,嗓音洪亮而粗俗,唱到“……让我亲个够……”时,眼神中总是流露出让人难以琢磨的目光。尤其是面对对唱的女宾,还常做出些不雅的动作。
肖章此时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凭那个硕壮的身躯抱着那个别致的发髻在他的面前一次次地璇过。这是快节奏的维也纳华尔兹,一首需要快速旋转技巧的舞曲。胖领导的舞步有些笨拙,已转得气喘吁吁,那个女孩在他的拥抱下显得瘦弱轻飘,尽管跳得极不舒服,但在她的脸上依然是那幅不动声色的面容。肖章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着若有所失的悲哀。
他一直紧盯着那个女孩,生怕她再次从他的目光中消失,他希望这不是最后的舞曲,他能有机会再邀她跳一曲。
现实往往就是这样残酷,舞曲终了,全场起立,掌声雷动,这掌声是送给辛苦了一夜的乐队的,同时也宣告了舞会的结束。肖章顾不得这些,他的目光还在跟随那个别致的发髻,他看到她跑到了她的同伴面前,在小声地交流着什么,她的脸此时才绽开笑容,有了那种轻松的感觉,细细的眉眼、艳艳的唇,活泼而可爱。
肖章看得有些入神,冷不丁一个硬邦邦的声音从身后扔过来:“你还傻站着干嘛?快把司机找来!”
肖章如梦初醒,赶快收回了留恋的目光,他转过身去,看到领导一脸的不耐烦。肖章自知无趣,急转着跑下了楼,匆匆出了舞厅的门。
外面寒风凛冽。
肖章打了个寒颤,用手机叫通了司机,他向天空看了一眼,没有星光,远远的枯树上是一弯冰冷的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