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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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
张明辉
父亲哭了,在外婆下葬那天,从未见他掉过一滴泪,这一次却泪流满面。母亲的泪早已淌干,面容凄切,止不住的哀伤。我的心很疼,却无法找到宣泄的出口。
在我年幼时,外婆是我的依靠。在她漫长的一生里,始终是劳碌的。家里所有的农活,都是她一个人干的,年迈的太公需要她照料,四个女儿也是她一手拉扯大,末了,还要带两个小外孙。在农村,外婆就象牛马一样劳作,却享不了几年清福。外婆去世之后,她的故乡,我年幼时的福地,曾一度以为是我故乡的那个地方,再也回不去了。
从我记事起,外婆家便是乐土,所有的欢乐在这个小小的村庄生根、发芽、结果。那个年代是贫瘠的年代,经济开始复苏,可农村的生活依然贫穷。母亲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周末会来看我,我与外婆相依为命。每当村口有货郎摇着拨郎鼓经过,我总是翘首以盼,两眼放光。货郎在村口放下担子,一群毛孩子便围了上去,拿着鸡毛、鸭毛换他的“笃白糖”。“笃白糖”是我们乡村的俚语,其实就是麦芽糖。货郎小心翼翼地剥开用箬竹包的叶子,用榔头和铲子轻轻地敲碎结成块的大饼样的麦芽糖,你一块他一块。麦芽糖舔上去甜甜的,有着丝丝清凉的味道,涎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鸡毛、鸭毛其实也是稀罕之物,家里养的鸡鸭原本就少,宰杀的可能性不大,每当集市日,外婆或母亲会提着一篮鸡蛋、鸭蛋去集市上卖,换得可怜的几毛钱,再去购买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菜里的肉一般很少见到,记得有一次,年事已高的太公,偷偷去厨房里夹了块猪油干放在嘴里咀嚼,被我发现了,偷偷告诉外婆,太公搭拉着脑袋,就像做了贼一样心虚。我曾赖着外婆要吃鸭肉,外婆实在应付不了,只好等到在外地乡镇工作的外公回来,跟邻居买了一只嫩鸭给我开荤,那可是鲜见的大餐。
那个村庄田地空旷,房屋俨然;阡陌交通,水网相连。绿树环绕的小河边有洗衣淘米的石板埠头,大河边有停靠下货的汽船埠头。那时的交通并不发达,除了一条公路可以坐上有限的定时班车外,水运的汽船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外婆曾在离家几里地外的贝壳厂打过零工。那个贝壳厂就在大河岸边,临水的一侧,时常能见到“突突突”的小汽船开过,浑浊的河水掀开一道道波浪,翻滚着,喘着粗气,然后又像小媳妇的脸庞一样光滑如镜,碧波荡漾。
池塘分布的更广,除了灌溉农田之用,还有几口专供饮用水,因此相对来说干净清澈。每当夏日来临,池塘里盛开着一朵朵荷花,娇艳欲滴,荷叶田田,蛙鸣声此起彼伏,仿佛是一场盛大的合奏曲。村里的孩子便一个个跃入水中,尽情嬉戏。我一直都是个旱鸭子,至今也不会游泳,可能与外婆的怜爱有关,那时候,她决不会允许自己的宝贝外孙有任何的闪失。我只得在岸上用南瓜花做的饵去钓青蛙,或是提着竹竿去河边钓鱼,更有可能是用一个弹弓去打麻雀,或进到竹林里去掏钻竹蜂。那些童年趣事,都与故乡的村庄密不可分。
村里的人家,有的住在破旧的瓦房里,屋檐低矮,独门独户;也有的住进了双层的大寨屋,那些大寨屋通常由几户人家的石板屋连成一排,明亮通透,是那个年代农村特有的建筑风格。八十年代初的浙东南农村,已经出现人员流动的迹象。村子里的好些人家,青壮年开始去往外地,如杭州、上海、北京等大城市,卖衣服,卖豆腐,做些小本生意,仿佛这是农村人致富的唯一出路。留守的基本上是老弱妇幼,村里子除了唱大戏之外,平日里很少见到热闹的场面。邻居荷莲一家也去了,只留下老奶奶,难免孤独,外婆就时常过去与她拉拉家常。等到春节来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儿女们拎着大包小包往家里赶,带些时髦的衣物和杂货。自行车、收音机都是些贵重物品,拥有的可都是富裕人家。
每当除夕夜,我那可亲的外婆好似变戏法般,变出好些水果零食供我享用。那是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穿着新衣服,捏着压岁钱,兴许还捧着一把姨妈姨父从大上海带的大白兔奶糖,乐得嘴都合不拢。外婆家的门口挂上两盏大红灯笼,贴上父亲手写的对联,吃顿丰盛的年夜饭,再欢天喜地地去门前的空地上放一串鞭炮,年的味道,幸福的味道便浓了。
大约是在九十年代初的一天,外公带了几个陌生人,在家里商量着要将老屋卖掉,年逾九十的太公死活不同意,说叶落归根,大把年纪了不愿离开故里。可家里真正作主的是外公,不知怎么的给太公做了思想工作,反正他是同意了。于是,外婆一家便真正离开了农村,离开了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来到了一个镇子上。对于外婆来说,离开便意味着与过去告别,再也不用去田里耕作,喂猪养鸡,再也不能与邻居家长里短,那些乡村的物事渐渐离她远去。几年之后,太公病逝那天,村里来了上百号人,为他送葬,那个盛大的场面,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太公在村子里的辈份最高,德高望重,这样的待遇,在农村社会,是他身后的荣耀。从此,外婆与故乡藕断丝连,她的出生地因与外公邻村,每当故人登门,她及尽待客之道。那份质朴,那份浓浓的乡情,始终伴随她一生。
又过了几年,外婆随女儿迁到了城里,开始过起了城里人养尊处优的生活,清秀的外婆越发显得富态。偶尔,我也会去她家坐坐,或带她到公园散步,城里的高楼大厦对于外婆来说无疑是惊讶,如同刘姥姥逛大观园。但大部分时间,她还是喜欢呆在家里,活动范围远没有农村广阔。每当远在农村的姐姐过来看她,外婆总要留宿几天,拉拉家常。家里老屋拆除了,农田被填了,建了新厂房。当年的乡村小路拓宽成马路了。谁家做生意攒了钱,也搬进城里住了。这样的信息,不断在外婆的脑海里徘徊。不知她是否还掂记着故乡,掂记着她的一亩三分地?外婆是个闲不住的人,除了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依旧会坐在太阳底下穿针引线。她的身上,总会留几个体已钱,接济并不富裕的兄弟姐妹。外婆大字不识,却能讲好多人生道理,她的一生是忍耐的,向善的,并且默默付出,无怨无悔。外婆信佛,从不与人争执,只求家族兴旺,后辈平安。
我心中的外婆,便是另一个故乡,她的温暖慈祥、和蔼可亲,始终是一团光和火,照亮我的人生旅程。在外婆的坟前,我重重地跪了下来,泪水止不住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