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杜鹃啼不歇
(2008-10-21 11: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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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一竿风月系兰舟 |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此句出自《九歌》之六《少司命》。来时无语,去时不辞,乘旋风来,载云旗归。何其飘逸逍遥。悲伤莫过于生生离别,快乐莫过于新结相识。送子之神少司命,一语道尽人间悲喜。
《青泥莲花记》中有段逸事,亦引过《九歌》中的诗句。韦蟾在做观察使期间,一次,将离开鄂州,地方官员为其设宴饯行。韦蟾于筵席上写出《昭明文选》里的两句:“悲莫悲兮生离别,登山临水送将归。”上句出自《九歌·少司命》,下句出自宋玉的《九辩》。请在座众人往下接续。
未曾想四座鸦雀无声,一时竟无人应答。席间十分尴尬。半天,一旁侍宴的酒妓“泫然起曰:某不才,不感染翰,欲口占两句。”随即续道:武昌无限新栽柳,不见扬花扑面飞。
诗句应景入情。以柳承载起前两句的离情,亦以不见杨花,暗讽座中各位才子官员,木讷寡情,竟无一人对得出一首离别诗。白白丢了一方士人的脸。
后来,韦蟾纳此妓为妾,“翌日共载同发”。由离别而巧得新知。传为佳话。
来看花间别词:
河上望丛祠,庙前春雨来时。
楚山无限鸟飞迟,兰棹空伤别离。
何处杜鹃啼不歇,艳红开尽如血。
蝉鬓美人愁绝。百花芳草佳节。
花间词惯为各种情感饰以华丽外衣。离情亦不例外。这首温庭筠的《河渎神》,虽述及离别,仍旧旖红叠翠,溢彩流光。丽人伤心而泣,哭落的总是芬芳梨花雨。
《河渎神》本为教坊曲,原为咏庙祠。故而,温词一起先言泛舟江河上,远眺岸边。只见庙祠掩映在满山林木间。舟过庙前,丝丝春雨淋漓,细细密密悄然洒落。
极目,惟见楚天高远,楚山如障,连绵无绝。飞鸟难逾。伫立船头。想离人一去千万里,山高水长,无计追随。一叶小小木兰舟,载不动离愁别绪沉沉。
耳畔忽传来杜鹃凄厉哀伤的啼鸣声。两岸崖壁上杜鹃花正自怒放,花色如血红艳刺目。同名花鸟,由耳闻,至目见。杜鹃屡入诗词,与通感相关。李白亦曾有“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
值此芳菲时节,红颜惜别赏花人。更自伤,转眼好春将逝。韶华难留。
温词句与句间常随意切换意境,各意境间如何关联,是否关联,亦全赖赏词人听凭自家心意联想。他于面前铺就一张雪白宣纸,水墨泼洒自如,浑然天成。或许并未在意何处留白,何处着色。
片片断章,如山水写意,如仕女花鸟。细思量,点点滴滴触动人心。
古时远行,或为求仕,或为经商,或为征战。男儿为人,须顶天立地施展抱负,再难再苦也得咬紧牙关抬腿就走。更有南方文弱学子年年为赴春闱离乡背井,渡水翻山,跋涉千里赶到京城应试。青青草色长于道,偏使离人颜易槁。
一别经年。去时家中新娶娇妻鲜丽娇艳如二月桃花,夫君走后独守空闺,寂寞开放一春复一春。莺花零落懒搴帏,怕见帘前燕子飞。
有朝一日归乡省亲,再见妻子容色已如被秋风抽干了水分的黄菊,鲜妍不再。不是不思归。只是中国自古崇尚衣锦还乡,未曾功成名就,即便客羁异乡衣食无着,亦无颜回家。所谓少小离家老大还,曾是无数人蹉跎一生的写照。
云物凄清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
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这首赵嘏的《长安秋望》,杜牧曾大加赞赏,一句“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更为诗人博得“赵倚楼”的雅号。
秋意寒浓,清晓的长安在诗人眼中凄清苍凉。不如归去。家乡好,家乡鲈鱼秋来正肥。何必羁留于此,举目无亲,遍尝人间冷暖。
赵嘏,字承祐,出身寒微。年及弱冠,即离家出门求取功名。大和六年,以“乡贡进士”涉长江、汉水,入长安。翌年春闱,省试进士不第。和许多人一样,他无颜回乡,仍羁留京城,寻找机会。
长安八年,无财无势的他“陪接卿相,出入馆阁”,权贵门前四处游走,世态炎凉历尽。这首《长安秋望》就作于那段尴尬岁月。思乡情切。他是被生活折断了羽翅的孤雁,望雁行南飞,惟有唳唳哀鸣与笛声相和。
武宗会昌初年,为了生机,他南下岭表循州。“诗家才子酒家仙,游宦曾依积水边”。会昌三年,方又回到江东。
次年三月,终于登第。
《唐诗纪事》载,赵嘏曾于浙西置家,有一美艳姬人,“嘏甚溺惑”之。本打算带在身旁,终因其母所阻。只好孤身上路,将爱人留在家中。一别有年,总是客路云兼树,妆楼暮与朝。
中元节,她去鹤林寺上香。不幸被去进香的浙帅看中,强迫入府。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翌年,正赶上赵嘏及第。辗转获悉自己留在家中的爱姬竟被他人霸占,心中幽忿难已。奋斗多年终有斩获,抑制不住内心狂喜,竟又被兜头一盆冷水泼醒。
薄命之人,天总吝啬予他一个真正的圆满。
寂寞堂前日又曛,阳台去作不归云。
当时闻说沙吒利,今日青娥属使君。
此诗题作《座上献元相公》。传说抢走他心上人的那位权贵,闻听他及第的消息,又担心他这首言有所指的诗一经流传,于自己声威极不利。心下便老大不塌实。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派遣人将赵嘏的爱姬送往长安。妄图将功赎罪。
唐时人爱诗如命,诗人一旦名噪,优秀诗作往往比通缉令传播得还快。想这霸人妻妾的浙帅,竟还残留着一点羞耻之心,怕被太多人背后戳脊梁骨。
赵嘏其时正巧出关,于横水驿偶遇一队人马。随意讯问,答曰,浙西尚书差送新及第赵先辈娘子入京。未及震惊错愕,言语间,他已与车中偷偷掀起窗帘的爱人打了个照面,彼此认出对方。怎会想到半路想见。
突如其来。夫妻相见,千言万语尚来不及细述,两腔悲怨即已如决堤洪水奔涌急出。
饱受颠沛流离与相思之苦折磨的她,定已神衰力竭,不过是勉强提着一口气,千里奔波来与他相会。既已相见,反倒心气松懈。积攒经年的泪水,一旦彻底流干,人亦生机不复。
她终于可以安心睡去。在他怀里。不再有惊扰,不再有分离。
将她葬于横水之阳,高坡之上。于他,重逢惊喜与惨痛诀别转换未免太快。他如何经受得住。红颜新冢,黄土一丘,于青山绿水间愈显荒诞突兀。
赵嘏一生,为博取功名奋斗近二十载,最后虽然及第,却只被委授了个区区渭南尉小官。心爱的女人在他离家期间不幸被权贵强占,虽然最后归还给他,可惜刚刚相见,转眼竟要他亲手将她起坟埋葬。人世跌跌爬爬,骤落骤起,令他不堪磨折心力交瘁,终致盛年早夭。
难道,世间所有喜悦,皆只是欺人的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