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觉云屏依旧空
(2008-08-11 23:2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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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一竿风月系兰舟 |
梦觉云屏依旧空,杜鹃声咽隔帘笼。
玉郎薄幸去无踪。
一日日,恨重重,泪界莲腮两线红。
韦庄一阕《天仙子》,凄清哀怨,秋水般透骨寒凉。让人不忍复读。
偏就将灭未灭的那盏烛火,最是摇曳。偏在期盼将空未空之际,最是心痛。长夜如发,相思为饲,养成千尺。醒时依稀,屏上山色空朦,云翳轻远。梦回依旧。帘里寂寥,帘外悲歌。
他就这样走了。一朝隔别,万里系心。若她是蝴蝶,该有多好。生命只绚烂于他注目的那一季。之前隐匿,之后消亡。从此化土化尘。
泪界,由此而一语化境。他果是清词里手。
生命,尘世间唯一不可失而往复的东西。即便仅仅离弃一只宠物,日后皆需背负深深欠悔,而况曾经相欢相亲的一个女人。来过看过就已足够,何必寄注希望,如此残忍。明知道,一株花木可以独守一隅,明媚一夏复一夏,却注定无力迁徙跟随。
就有背信弃义,那么多。雁过,天地空余萧索,她仍不明了。痴心守侯,万万千千。直叫人对月唏嘘,九死易,而寸心这样难。
世间路本颇多交错曲折,惟情路最难掉头。身后事,谁都无能真正回眸。唐时风,汉时雨,老去的惟有一段段有情人心肠。未央墙西,青草连天,掩蔽冢冢,红妆宫人墓。
曾记否?校园里,那片荒僻池塘畔,苜蓿花撒满红砖残垣。他与她并肩坐在大青石上,属于他们俩的隐秘岛礁,看天边夕阳,淡金余辉寸寸镀遍一湖春水。又从丛丛芦苇罅隙间些些缕缕透过。摇曳恍惚。象她长长睫毛遮蔽的眼。有干净的愉悦闪闪烁烁。他说,等我五年。我们需要时间。
年少时光是那只储放硬币的瓷罐,点滴挥霍,总也掏不完。等待太过陌生新奇。诺言亦不过是天际熹微一线。初遇时为苦为乐皆真切动人。谁又能想到后来?梁祝化蝶,方有机会见证,石碑上分明镌刻着属于自己的那段传奇。
翻开《花间集》,字字句句凄婉缠绵,去了又来。书页间似有柔韧藤蔓无声探出。枝上花叶一自生发纠结,伸出手来牵扯人心。那一张张红颜泪界莲腮。向断肠人强索,唇边笑容,清浅落寞。
辜负背弃。余下闺中人揪心思念。一段段一节节,皆是陷阱,静待有心人穿越层层时空阻隔,来与一道沦陷。罪孽深重。
一场情事,薛涛与元稹,一树梨花纷纷扬扬,终于落尽。遥想未遇元微之时。她本不是单季草本勿忘我,绚烂亦不该仅仅赶趁某一春。或许,她还曾与另一人花下诗酒相酬。
那一段暧昧不清,纠葛经年。这个人,就是当时的西川节度史韦皋。
韦皋无瑕。蜀中人心目中,他是诸葛亮转生。文,他能吟诗做赋,佳篇流传至今。精通音律,经他改编的《南诏奉圣乐》是唐宫廷十四部乐之一。武,他安抚南诏,平定吐蕃,巩固大唐南部一隅河山。
一代儒将,战功智谋昭著,确有诸葛孔明当年风采。又似比他多出几分风流。儿女情长,而英雄气并不短。多么难得。
际遇于落难之人向来吝啬。薛涛如若未遇韦皋,诗才不见得有昭示于世的舞台。为生计所迫,不得已坠入娼门的才女,古时不乏其人。谷里幽兰,从古到今,寂寞开放,静侯独知采撷人。
他曾将她视作稀世奇珍,上书朝廷欲册封她为女校书。亦曾一怒之下将她贬往边陲。远远支开。懒见一枝自己培育的花,清香随风远逸,招徕无数蜂蝶搅扰。
薛涛于是做《十离诗》哀恳,不惜将自己比做离主之犬,离掌之珠,离池之鱼,惟望再回到他身边。或许,她只是他惺惺相惜的红颜知己。
除却薛涛,与韦皋这个名字有牵缠的,还有个名叫玉箫的女子。后世元朝乔吉,曾将他与玉箫的爱情故事改编成了元曲《玉箫女两世姻缘》。旖旎微逊西厢,传奇不减红拂。
细观整章玉箫传奇,满纸,分明写着辜负与薄情。说什么投胎转世,人死岂可复生?于无可挽回处。生生编排出个花好月圆,慰安背弃诺言的良心。仿如打理死者容型的殡仪化妆。手艺精湛,心底麻木。
韦皋年轻时游历江夏,曾寄居姜郡守家的塾馆。日久天长,与姜家的儿子荆宝交成莫逆。荆宝有个随侍小丫鬟,名叫玉箫。初时年方十岁,亦时常伏侍韦皋。而后玉箫渐渐长大,到得初解风情的年纪,便对这韦家公子暗生情愫。
《太平广记》上说,“玉箫年稍长大,因而有情”。倒是一方有情,抑或两厢皆有情有愿?旧时人于男女情事上分外早熟。十几岁既有资格谈婚论嫁。
端丽女子豆蔻年华,当得起世间一切美好比拟。想那玉萧,定姿容不俗。霭霭凝春态,溶溶媚晓光。应半分不过。
如此,盘恒有日,少年情怀初开。韦皋的叔父忽致书敦促他回乡省亲。大抵估算到他长年在外流连,惹动年少春心。深恐他就此耽溺沉沦。
仓促成行。江畔,舟子亦一再催他速速登船。韦皋于慌乱间眼蕴热泪,遣人匆匆给荆宝送信。荆宝方带着玉箫急急奔至码头送别。
乍开情窦,两情恰如山间瀑布一倾既出,难以阻遏。清冽淋漓。临别时分,薄暮长杨垂首。江风无言。佳人落泪。韦皋将玉指环戴在玉箫指上,许诺她少则五载,多则七年,定来迎娶。
然而,就此一别既再见无期。他于仕途历险,辗转征战,捷报叠传;她于江夏困守,度日如年,渴盼救兵。
到五年时,她独上鹦鹉洲,焚香默默祷告。转眼七年又过,她方彻底绝望,绝食而亡。
美梦幻灭之际,她亦惟有轻轻一声怨叹:“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矣!”
整整七个年头,她,数着日子眼巴巴地盼。剧情拆分后,各自演绎的两部影片,再无关联。连风格都已迥异。悲剧匆匆行进至曲终人散,潦草单调。她又如何等得到他的回眸。在他遥望繁华似锦的时候。
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縠笼香雪。
梦魂惊,钟漏歇,窗外晓莺残月。
几多情,无处说,落花飞絮清明节。
少年郎,容易别,一去音书断绝。
青春韶华,彼时的她究竟有多美?眉如柳叶,发似乌云,香雪般白皙的肌肤隐现于轻纱衣衫下。
有心事的人总在黎明时分惊梦。李煜有“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她亦有夜夜不变,梦中恨别。窗外永远有早啼莺声,倦慵残月。
宋李南金《贺新郎》一词有:“君看取,落花飞絮。也有吹来穿秀幌,有因风,飘坠随尘土。人世事,总无据。”人生命运,飞絮落花般飘摇无着,不可预知。
他与她的那段情,亦恰如这漫天飞絮,满地落花,曾经绮丽馨香,如今跌落尘埃,永被遗忘。李冰若在《栩庄漫记》里说,这首词上半阕设色珠美,可惜结句一语道破,又无余韵了。情语本不该太过直白。除非锥心,一针扎得出血来。
人生变数无常,你我不过溪间两叶浮萍,逐水相遇又分离。身不由己。他有理由遗忘。有理由不再怀想。所有兑现不着的许诺,何不交付年少懵懂四字代为受过。轻装上路。
他的世界,别后时日无多便豁然开朗,天高海阔。而她的世界,自他走后日益逼仄狭窄,终于只剩下连着他的悬悬一线。亦已被他以遗忘悄悄剪断。
许多年后,他在任上清点冤狱,巧遇因家人失误而受到牵连的荆宝。“时属大军之后,草创事繁,凡经数月,方问玉箫何在。”竟然,几个月后他才想起来打听她的下落!
这个如羊脂美玉般留名青史毫无瑕疵的男人,记性差到忘却曾与一个女子的嫁娶期约,一去后便再未回头。甚至因工作繁忙,一连数月,有机会都想不起来问一声她的消息!
她的渴盼,她的死,不过似一株安静绽放于荒废庭院里的孤单蔷薇。历经寒暑,自生自灭。
之后的他,如何广修经像,如何请人招来她的魂魄,跨越阴阳与她得以一会,皆成节外生枝。
最后,她的魂魄对他笑言,“丈夫薄情,令人死生隔矣!”她的笑,是了却生死的淡然,一无挂碍。我不信她仍愿转世与他相伴。
古人太喜欢玩转世托生,再续前缘这套。面对死亡懵懂无知,彻底终结难以接受。没有挽回余地的辜负与错失面前,惟有扭过头去。望出一片海市蜃楼,了以慰籍。
在朽烂的老旧树根上,接续种上新绿幼苗。
擦去满脸泪水,又见满园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