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江南游玩月余还家，言谈间，满口满心的欣羡，仿佛刚刚逛了趟天堂，抑或太虚幻境，数日都缓不过神儿来。

笑言住在某女的超星级别墅之家时，颇感慨有女竟如我，合该早掐死，与人比起来如此没出息。

不知伊是否窥见，我其时正满眼的不屑。

 

见识过繁华与凋萎，心已苍老至苇花般一色灰白。

红尘中来了去了的，不外名利二字。

姥姥说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父辈们依旧流连挣巴着的名利场，于我却已如隔了岁的盛樱时节，纷纷扰扰只在梦中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轻藐喧嚣的，比如妓。即便夜夜笙歌，即便厌弃至极，亦不能轻易觅到那个带她脱离玉筵欢场的救星。

 

想起张怡云的那句：菊残犹有傲霜枝，西风了却黄花事。

 

她是皇族贵胄也罢，她是公主之女也好，更即便她才华横溢，不同凡响，一旦流落平康，也难有人来过问她为何总是一腔心事，两眼戚惶。

 

属于她的宋，亡了。

生为女儿，好在还保住条性命。可是，一生一世，象征耻辱的红字却烙在了她和母亲的身上。

一日为妓，终生为妓。

 

还是来看看她的词章吧——

微云一抹隐山岗，

斜对着这栏杆细思量。

人生有道不寻常，

休想道是画堂别是风光，

哪有个知心人满捧杏花酿，

空自里幽怨，

嗟伤，

玳宴前哪寻着知音郎，

何日里开宴出红妆？

 

 

 

想了许久，我竟记不起除她二人外，史上是否还有真母女同为妓的记载。

一般青楼女子所唤的母亲，其实皆为养母，亦即老鸨。

她们却不同。她是她亲生的女儿，却要日日亲眼看着她迎来送往，歌舞觥酬，为各色男人强颜欢笑！

也许，她根本就已无力自救，只能因势作为，干脆将女儿培养成色艺俱佳的伶人，冀望终有一日，得一良人赏识，赎买了去，从此解脱。

 

史载当年，张怡云就住在元大都城海子斜街，也就是现在一入夜就人头攒动、生意红火的北京后海酒吧街附近。

其时，京城里最有名的两条戏剧文化街，一个是羊市街，一个就是这斜街了。斜街多歌台酒楼，羊市街多勾栏演出。

 

《元散曲》里有过这样的记载：

穿长街蓦短衢，上歌台入酒楼。忙呼乐探差祗侯，众人暇日邀官舍，与你几贯青蚨唤粉头。休辞生受，请个有声名旦色，迭标垛娇羞。

 

描摹当时什刹海歌舞升平盛景的还有：

山含烟素，波明霞绮，西风太液池头。马似游龙，车如流水，归人何暇夷犹。丛薄拥金沟，更萧萧宫树，调弄新秋。十里烟波，几双鸥鹭两渔舟。暮云楼阁深幽，正砧杵丁东，弦管啁啾。淡淡星河，荧荧灯火，一时清景难酬。马上试冥搜，填入耆卿谱，摹写风流。明日重来柳下，携酒教名讴。

 

实在与目下夏日傍晚之后的后海情境多有相似之处啊。

只是，水在，桥在，楼在，连天上的明月亦在，人间却早换过数班过客与故实了。往日的丝竹悠悠，如今变成了西洋电音鼓点震耳欲聋。

正是，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呢。

 

可想而知，当时的张怡云母女，正是在这样风尘到不能再风尘的闹热环境中，演艺明星般炫耀度日。

有酒，有歌，有笑，有来有往，日子大略还是好打发的吧。

 

惟缺了一样，归宿。

 

传说张怡云除了善诗词，还好豪饮，酒量可与男子一拼高下。是举头尽望的酒旗逗引，还是心有愁烦，吞不下亦吐不出的不奈使然？

我宁愿相信她喝下去的，除了杜康，还有不能盈睫，生生被逼回去的泪。

 

该得个欢喜结局吧！

 

玉骨秀横秋，

惭愧入青楼。

我欲随波远去，

只恐情丝牵系，

何处觅归舟？

噙泪凭谁诉，

此恨几时休？   

乘良夜，

对皓月，

问青天，

多少恩怨。

一腔心事泪盈眸，

从今得知已，

愿君能自持。

 

心事昭然若揭。

 

曾与她诗酒往来的名士达官足能列出一张名单来，她也因了这些人而愈发有理由留名后世。

女人，不管才女，还是美女，都是装点史册的花饰。

 

他们欣赏她的才气见识，她亦做梦都想于这些人里寻到那个肯给她个归宿的人。

 

我愿意相信，那个人终于还是被她等到了。

虽然只可能做妾，但毕竟他还是肯为她付出大笔金银赎身的。

 

可是，她的母亲呢？没有一个字。

我们无法猜测，那个曾经做过公主的女人，最终是否也能成功逃离教坊。

更无从想象，万一，其母依然在籍，张怡云与情投意合的知音夫君相依相伴时，有没有想到过还在迎来送往的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