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无极》之前

有科学研究表明，人长大后觉得食物没小时候好吃的原因，其实是跟味蕾的退化有关。也就是说，这是和我们的心理无关的，无论我们是在贵族之家长大，还是在穷街陋巷里长大，在味蕾的面前人人平等，人一旦长大，就再也品尝不到儿时留在记忆中的美味，把这份伤感推给食品工业，或者是上升到心理学的高度，完全都是冤狱。
从《功夫》开始，我就在幻想一个明知道不会有结果的香艳景象：如果周星驰当年的《鹿鼎记》能象现在这样，在全国范围内来个零点首映，《功夫》算哪根葱？
当年《鹿鼎记》的图象质量之差，到了让我怀疑它是不是彩色片的地步。哪里有彩色，明明全都是一片昏黄。即使这样，依然不能阻止我们那个工人文化宫里的上千观众一起狂笑鼓掌吹口哨。后来放《上海滩赌圣》的时候，我站在录象厅里等到放过一轮之后，才终于候到一个座位，刚坐下又碰见我一个瞎猫一样的同学在录象厅的茫茫人海中摸了进来。于是他就坐在我大腿上又看了一遍《上海滩赌圣》。直到今天我回想起这部片子的时候，依然能清晰记起他枯瘦坚硬的屁股硌疼我大腿的感觉。
《功夫》上映之前，我在报纸上煽动：让我们去体会一把久违了的纯粹的快乐吧！而在电影放映的全过程，我都成了自己说的这句话的人质，我很矫情地在每一个疑似搞笑的镜头前放声狂笑，电影结束后又自我安慰地在椅子上总结了一瞬：不错了，不错了，你丫知足吧。事实证明，我肯定是那天笑得最大声的一个，但也很有可能是笑得最累的一个。快乐的姿态是做出来了，可是一点也不纯粹，也不是久违的那份感觉。就像《半生缘》曼桢说的那样：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这种自我暗示的手段，我早在2002年在新东安看《克隆人的进攻》的时候就使用过了。电影院黑下来，片头音乐响起，我就感动得开始全身起鸡皮疙瘩。在雄壮的音乐声和消失在宇宙深处的字幕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黑白电视里第一次目瞪口呆地看《帝国反击战》的岁月。我的高兴，是因为自己终于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它出现在中国的大银幕上，用句在感情上流行的句式来说就是：我爱你，但与你无关。
张艺谋我就不说了，我想说说徐克，我很想表白一番自己对徐克那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感觉。列举一件事情：我这辈子的第一份工，是在北京芳城园一个地下录象厅里负责挑片子和收票，我的目标客户群是民工兄弟。上班第一天，我揣着一颗狂跳的心选的第一部录象片，就是《东方不败》。那时候的电视机还很值钱——起码比19岁的我值钱，于是放录象的时候我得一直守在录象厅里，据说是为了怕民工把电视机偷走。我靠在漆黑的录象厅墙上，看着民工兄弟在电视机前目瞪口呆，就好象两年后的《肖申克的救赎》里，肖申克靠在夕阳中，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的兄弟喝啤酒那样的感觉。那一刻，我对徐克的那种亲人的感觉，被投射到了录象厅的每一个民工身上，我为我能把《东方不败》里的武侠世界带给他们而感到由衷地欣慰。
《倩女幽魂》三部曲、《笑傲江湖》三部曲、《黄飞鸿》……在错过了胡金铨和张彻之后，徐克一个人为我撑起了几乎全部的武侠视觉世界。金庸给了我一个纸上的江湖，徐克给了我一个银幕上的江湖。金庸的一部《笑傲江湖》用葵花宝典告诉了我们唯武器论的危害，而徐克在《东方不败》里进一步用这一论点阐述了一个经典的同性恋故事，塑造了东方不败的标志性建筑，从此一提起这个名字，我们便会想起军备竞赛的危害。而《七剑》告诉了我们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一个唯武器论的世界，一个极度功利的比拼兵器质量的世界。从天上跌落凡间的徐克的镜头剪接和动作设计也不再漂亮，只余巷战一场戏为人称道——在《东方不败》和《倩女幽魂》里，我们什么时候拿过区区一场打斗来说事？同样失落的还有星战系列，当初在《帝国反击战》里威力无比的激光剑，已经堕落到随便一个什么将军都能操持的地步，而且一握就是四把，高贵无比的杰迪武士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使用激光枪要比激光剑效率高得多。古龙小说里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到了张艺谋电影里，人人会用，刀刀击中目标，却刀刀不能致命……
谢谢徐克，在我初涉江湖的岁月里，给了我一个江湖的梦。此后我一直谨记着天下风云出我辈这句话，而事实证明一入江湖被岁月摧残的，正是徐克本人。兜兜转转了十多年，我终于熬到了这些大师们在内地的首映式，我终于熬到了院方请我去坐在贵宾席的江湖地位，我却发现，那个当初撑起我精神世界的江湖，已经残破不堪了。引用《卧虎藏龙》里玉骄龙的那句肺腑之言：“你给了我一个江湖的梦……”后面就不引用了，眼泪花花的啊。
时间难倒回，大师易破碎，大师们，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你们就别再折腾我们的下半生了，让我在这些泛黄的影象回忆中安享晚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