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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遗憾 |
奶奶住院了。
医生说是“蛇缠腰”,痛得厉害,但只需打针输液吃药数日便会好。
一晃在医院呆了二十几天,奶奶的病不但未见好转,反倒越来越糟。已经几天不吃不喝,全靠输液补充能量,口皮干裂就用棉签蘸些糖水润湿一下。有时病处痛得钻心,奶奶会忍不住抓紧我们的手轻轻呻吟:“孙儿啊,痛得很哟!”
奶奶开始变得时而清醒异常,时而犹如梦呓。父辈们茫然无措,医生更觉不可思议——用了那么多药怎么会毫无效果!无奈之下他们只得作出判断:老人家八十多岁了,恐怕受不了这种病痛,该是熬不过这一关了……面对这睛天霹雳般的不幸,我们谁都不敢相信它会是真的,一下子掉入巨大的悲痛中,然后默默地为她老人家祈祷。也许人到暮年对死神的跫音格外敏感,奶奶肯定意识到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开始了自己的临终交待。她把儿子孙子曾孙们一个一个唤到跟前,拉手抚头,念叨起我们的名字,那情景令人凄然落泪。奶奶告诫:“今后你们每家人逢年过节还是要多走动啊,不走就不亲了。一家人要和和气气的,一定要团结啊!……”期盼的目光中分明是永远也搁置不下的心病。
奶奶是老家几十里乡邻公认的杰出母亲。她三十五岁守寡时,最小的儿子才三个月大。拖着两儿三女相依为命,在大巴山穷乡僻壤,生活的艰辛难以想象。然而目不识丁的奶奶却深受教过私塾的爷爷影响,坚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无论儿子还是女儿,只要愿意读书,自己再苦再累再受委屈也要千方百计满足孩子们读书的愿望。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他们五兄妹好象懂事都特别早,又极为争气。当小姑在文革前成为当地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女大学生时,曾给偏僻的山村带去多少惊叹、艳羡甚至嫉妒!后来小叔也考上了大学。而父亲他们另外三兄妹都先后凭着自己的才能和品德走出了山村,奶奶的辛勤付出终于换来了孩子们出人头地的喜悦。
父辈们从逆境中奋起,经历了太多的艰辛甚至屈辱,因此他们格外珍视来之不易的成绩。那时候,父辈们总是扭成一股绳,无论是在生活上遇到困难,抑或在工作中遭小人暗算,他们总能相互商量、相互鼓励,团结一心度难关,从没让奶奶失望过!那时候,爸爸他们那一大家人在老家不仅被誉为“书香门第”,而且还被视为忠孝礼义之家。我们儿时常常受到这种家庭环境的浸润,总为自己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感到自豪。
然而世事多变。当父辈们兄弟姐妹终于汇聚小城,胜利大团圆时,却并未如奶奶期望的那样:家道中兴,大家礼尚往来、和睦共处,互相帮助,乐业安居。随着地位的升迁和经济条件的变化,兄弟姐妹间原本相安无事的天平终于倾斜了,相互间出现了不信任、不和谐甚至反目成仇、勾心斗角,两个姑姑更是结下不共戴天的积怨。对此大家为了各自的利益绝不轻言谁是谁非,唯有身为长兄、内敛厚道的父亲默默斡旋,却也无力平息那没有硝烟的战争。而年迈的奶奶更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或许她老人家直到临终也在心头纳闷:日子好过了,儿女们怎么反倒不齐心了呢?
奶奶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强烈要求回到老家的医院治疗。谁都明白她那时的真实想法:她离不开生养她的故土,更希望去世后能安葬在爷爷的身旁。
父辈们满足了她的愿望。转院那天,奶奶慈祥地与医生、护士和病友们挥手道别。手势很轻,声音低沉却清晰:“谢谢,再——见,麻——烦——了!”那一刻,人们都被眼前羸弱而坚强的老人感动得哭了。
在老家的矿山医院,奶奶几乎获得第二次生命。当奶奶转到那家医院后,院方马上为她作了全面仔细的检查,并重新确诊病症为“十二指肠溃疡”,立即手术抢救。手术中人们惊异地发现,老人腹腔内早已经溃烂了,里面的情形简直让人惨不忍睹!难以想象,奶奶那二十几天是怎样挺过来的。
多么坚强的老人啊!
如果城里的医院能及时发现病情,如果能早作手术,如果早点想到转院治疗……然而所有的“如果”都太晚了,奶奶最终还是带着满腔遗憾永远地去了……
父辈们捶胸顿足,悲痛欲绝。也许他们蓦然发现愧对了自己的母亲,不仅未能抚平她心灵的伤痛,甚至连她生命也让病魔给夺去了……
是的,这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原载《通川日报》1998年11月7日“巴山夜雨”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