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她又见到了憨厚的刘宇。依旧是那个文静的卖菜女孩。“谢谢侬，刘宇阿哥。”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像是难为情。

“什么话，这里卖掉的钞票。”刘宇看着眼前的姑娘，心里是满心欢喜，嘴上和脸上却强逼着自己不要显露出来。只是呵呵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票，递给肖薇，并告诉她卖掉了多少菜，分别是什么。很认真，甚至在递钱的时候，还不忘一句：“侬数数看，不要错了。”

“已经不好意思了，还数啥啦。谢谢侬，刘宇阿哥。”肖薇依旧半低着头，轻声轻气的。

刘宇搓了搓手，憨憨的笑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顺口而出：“吃过了吗？”

“嗯。”

“噢，格，格，格么啥事体。我，”一向说话大大咧咧的刘宇，看着肖薇，却总有些不自然的结巴。他朝着自己的车摊指了指，又留下一句：“侬有事体招呼噢。”便要转身离开。

“谢谢噢。”肖薇刚说完这句话，一下子捂着自己胸口，佝偻着身体，‘哇’的一声，大吐了起来。一时间，地上便是一滩稠状的东西。

听见声响，刘宇一见，立刻慌了神。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肖薇的呕吐顿时让他焦急万分。他想伸手拍她的背，又觉得不好意思和唐突。连忙不停的问道：“你怎么了？生病啦？吃了什么龌蹉的东西了？”肖薇半蹲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对着刘宇拼命乱摇。等吐出几大口后，她屏住了呼吸，又抬头，喘息了几下。脸色煞白，发际已经被汗珠浸湿了。看起来柔弱无力。无力的转过头，对着刘宇歉意的笑了一下：“伐好意思哦，阿哥。”话说一半，又是一大口东西从她嘴里喷出来。

刘宇真着急了，他一跺脚，‘哎’的喊了一声。拖着伤腿，连蹦带跳的窜回自己的车摊，一把抄起了一辆洋车。那是别人留在他这里，校准车轮辐射条和补胎的。说好，中午之前就要来取的。刘宇已经管不得这么多了，拉着车，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对着肖薇大声说：“快，上车，我拉你去医院。”一边嚷着，放下车把，就想过来扶着肖薇上车。

肖薇连连摆手：“谢谢，谢谢阿哥。我没事体，真的。让侬费心了。”轻轻拍了几下自己，撑住自己的腰，她站了起来。虽然看上去，还是有气无力的，但脸色已经是比刚才好多了。

“到底哪能了啦？还是去趟医院吧。”刘宇坚持着。

肖薇挤出笑容，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走到自己摊位上，又慢慢的坐了下来。吐着气，连着向刘宇道谢：“么事体，么事体，真哦么事体。谢谢阿哥。”

小姑娘如此倔强，刘宇也是无可奈何。他不甘心的最后问了一句要不要去医院后，再次得到了肯定不去的答复后，只得作罢，悻悻将车拉回了自己的车摊。随即又拿起了自己的热水瓶和茶碗，又来到肖薇摊边。将瓶塞拔下，先倒了一点水在茶碗中，烫了烫，泼掉后，又倒了一碗水递给肖薇。关切的说：“漱漱口吧。”

“嗯。”

肖薇这回没有拒绝，接过了茶碗，喝了一口，在嘴里用力鼓了几下，回头一口吐掉。又漱了两下，这才感到，嘴里那种难受的酸味消失了大部。这才将茶碗递还给刘宇，带着一句：“谢谢阿哥。”

“要不要紧？真的不用去看？”刘宇的眼神透露出一种怜爱。

“我么事体了，刚刚大概是回来的路上，走的急了些，气急了可能。我坐会儿就好了。”

刘宇点了点头，看看肖薇渐红的脸色，他的心也放下不小。“哦哟，嘎关心人家小姑娘，阿宇。喜欢人家，讨回去做老婆呀。”一起在周围摆摊的熟人们，没有放过这一幕。不管是取笑，还是真的有意，纷纷起哄了起来。一下子弄得刘宇和肖薇都尴尬起来，两人的脸不约而同都泛起了一层红晕。

“去，去，去。伐要瞎起哄。人家小姑娘生毛病，你们也不说帮帮忙，搭把手。”刘宇直着脖子对那帮起哄的人们嚷了起来。

“啊呀，小薇啊，侬快点回去休息吧。摊头我们帮你看着。”刘宇的喊话，让熟人彼此间立刻得到了响应，市井之间的关心立刻体现了出来。

“伐用，伐用的。谢谢，谢谢大家了。”肖薇连连摆手，向大家的关心道谢。又冲着刘宇一点头：“我真哦么事体了，谢谢阿哥。”

“噢，格么要是吃伐消了，伐要硬撑噢。喊我噢。”刘宇点点头，又看了看肖薇。拎着热水瓶和茶碗，慢慢的走回自己摊位了。

一高一低的身影，显得有些滑稽。在肖薇的眼里，肯定不是这样想。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位憨厚的大哥，心里的所想。其实，她也这样想过，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卖菜女子。也许，这样的男人，她就交付给他了。少女时代对异性的种种憧憬，早就被杀人的屠刀、凄厉的枪声所摧毁。世间最珍贵的，难道不是平安、互爱，和温饱的日子。刘宇也许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他却是可以为她挡风遮雨，无怨无悔的男人。关于这点，她深信不疑。

但就是这样的想法，对肖薇来说，也是一种奢侈。她不能接受这个善良男人的心，她的仇恨，她的使命都已经告诉她，她只是一个叫肖薇的女子，却再也不是昔日言笑晏晏，充满未来期冀的女孩子了。她是国民革命军少尉，复兴社特务处上海区行动组组员，肖薇。

又是一阵突入的恶心，让肖薇赶紧捂住了嘴巴。忍不住，她又冲着地上吐了一口。本来就因为赶时间，早饭没怎么吃，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了。只是一两口酸水，隐隐约约还见到点暗绿的胆汁。让肖薇的嘴里又充满了酸、苦，涩的味道。这和他目前的心情正成了写照。第一次开枪杀人，让她到现在都感到心悸。肖薇并不是后悔她第一次杀人，因为那是个汉奸，大汉奸。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到一种难受。也不是害怕，她并不惧怕在沦陷区和敌人做斗争，甚至是牺牲她也早做好了准备。但开完最后一枪，路上她像贼一样，将枪扔在了苏州河里之后，她的心跳加剧就没有停过，胃里的翻腾也如翻江倒海。赶时间回来的时候，她还惦记着时间，一个长期固定地方摆摊的卖菜女子消失的时间太长，还是在生意最好的时间段里，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和怀疑。但回到了香烟桥，她感到轻松了下来，一种安全的感觉刚回到自己身上，就坚持不住，吐了起来。倒是也奇怪，吐了几口之后，难受只是在生理上，心理的那种沉疴却是减轻了不少。破蛹成蝶也许都是升华中，所需要的阵痛。从花季少女到冷酷杀手，每一步都走得艰辛和血泪斑斑。但只有打出第一枪，消灭了第一个目标之后，她才真正完成了蜕变。

阻挡肖薇和刘宇之间的，不仅是这些，还有一个深藏在她心底的秘密。除了她自己都只能在午夜梦回时分，才敢点点滴滴思念起来的秘密。她早有她的暗恋，一个她从未敢表白，也不能表白的暗恋。复兴社的纪律很残酷，组织内部恋爱，哪怕是简单的单向表白，都是要受到最严苛的家法处置的。她只能将自己的这份情感，埋掉，埋在心底最深处。上面日复一日的覆上一层层，那个叫做岁月的泥土。只是，那颗叫做童夏仁的种子，总是顽强的穿出岁月之土，每当肖薇感到孤独无助的时候，撩拨着她的心灵。

朝着刘宇的背影，肖薇还是那样，恬静的浅笑了一下。转过头，谁也没见她，轻叹。当然是看不见，她叹在了心底。

林江笃悠悠的坐着有轨电车，漫无目的的在上海各条马路转了一圈。还在路边的摊位上，喝了一碗鸡鸭血汤后，确认没有人跟踪。又到静安寺路口国际饭店的外卖部，买了两斤点心，才叫了一辆黄包车，回到‘蝶满枝’。一进门，就看见装作镇定，却不时观望着门口的倪晓燕，他笑了笑，一点头：“阿姐，我回来了。迪格，侬要我买哦沙琪玛跟蝴蝶酥。”说着，将手中的的西点递了上来。

倪晓燕登时眉开眼笑，和往常一般，接过点心，关切道：“辛苦了，小林。到后头起吃点饭吧。休息休息，准备下午开工。”